祺安从屋里出来时雨已经停了,天色也已经完全黑透,只有房间里还亮着微弱烛火,驱散了一小圈的黑暗。
风有些凉,吹的发丝胡乱的缠绕在一起。
“祺安。”
小孩仰头看向身边的红衣妖王。
“王,怎么了?”
北灼言没有看他,只是沉默地望着远处,夜色将山脉的轮廓模糊,看不清晰。
“留在她身边,好好保护她。”
“这次,不要再乱跑了。”
祺安点点头,非常认真的承诺。
“好。”
“这次就算姐姐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话落,两只妖沉默了一会。
祺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问道:
“那王呢?”
“王不跟在姐姐身边么?”
北灼言闻言安静了一会,他回眸看了眼亮着微光的房间。
“我要出一趟远门,暂时不在这里。”
祺安眨巴着眼睛:“王要去做什么?”
“去找一个东西。”
祺安懵懂地点点头,他乖巧道:
“那王要早些回来哦。”
“王不在的时候,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姐姐的。”
北灼言垂眸看着小孩,他摸了摸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好。”
…
妖灾结束第三月。
冬至,霜寒。
寒酥凝枝,琼芳覆瓦。
天地一色素白,连风声都冻的脆生生的,在檐角碎成细雪。
但冬雪却没有降临灵霄峰的峰顶,那里甚至还反季节地开了一树桃花。
嫩色的花瓣软绵绵的,肆意舒展,偶尔还会掉几瓣下来,衬得小院格外的仙气。
屋内,挂着上等鲛纱的床榻上睡着一个人,白发蜿蜒铺开,浓密纤长的睫轻颤着。
弗清念从昏昏欲睡的状态脱离,她睁开眼,眼前却一片漆黑,暗沉无光。
仿佛还是半夜三更。
她眨了下眼,又安静阖眸。
等了一会,再睁眼。
还是一片漆黑。
弗清念愣了一秒,随后抬手放在眼前。
空无一物。
原来失去听觉后,第二个消失的是视觉。
她起身,指尖碰了碰眼角,随后又淡定的收了手。
神识铺开,世界很快就明亮了起来。
弗清念平静的穿上衣服,推门出去坐在老桃树下煮茶。
往些日子每天都会有人过来,在她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祺安也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她。
今天醒来倒是罕见的安静,一个人都没有。
弗清念乐得清闲。
天天被那种肉麻的眼神看着实在是有些渗人。
她将小茶炉灌上灵泉水,点火之后没一会就咕噜噜冒起了泡。
潇若在这里布置了一个阵法,将季节维持在春日,微暖的风吹着格外的舒服。
纪音在小院上面挂的那个模仿太阳的法宝也在努力发着光,照的到处都光明璀璨。
都是弗清念喜欢的东西。
很贴心。
弗清念在外面坐了一会。
虽然她的神识强大,但长时间用的话还是会有些疲倦。
眼看着没人来,她也就收了神识,任由自己陷入黑暗。
说实话,有点新奇。
活了那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又聋又盲。
弗清念的性格总是不合时宜的淡定,完全没有一点慌乱。
秦韵虞提着食盒来的时候,少女正坐在老桃树下喝茶。
动作很优雅,赏心悦目。
白雪般的发丝上落着粉白的花瓣,肩上和裙摆上也落满了桃花,腕骨的珠串轻晃着碰出好听脆响。
乍一看还以为是那桃树成精了,变成了个桃花妖。
秦韵虞盯着看了两秒,随后脸上挂起笑容走近。
她拎着食盒走到少女身后,刚想拍一下她的肩,却骤然停住。
被桃花盖了满身的少女执着杯子,碧绿的茶水里飘着一片粉白花瓣。
她却像是没察觉般抬手就要往嘴里送。
秦韵虞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指尖有些发疼。
她强压着心跳,在少女面前挥了挥手。
无动于衷。
秦韵虞像是被烫到一般缩回了手,捂着心脏后退一步,漂亮的瞳眸里盈满了泪水。
眼看着少女即将喝到带着花瓣的茶,她连忙打开食盒,一碟碟地将点心端了出来。
馥郁的香气飘到鼻尖,弗清念停下了动作
神识散开,黄衣少女正背对着她从食盒里拿东西。
她站的笔直,看起来有些僵硬。
弗清念唤她:“师姐?”
秦韵虞浑身一颤,背对着她的脸颊上挂满了泪水。
她不敢说话,害怕哭腔被听出来,只能闷闷地“嗯”了一声。
但随即又想起来身后的人听不见,于是直接哭出了声,她背对着弗清念点了点头。
弗清念没察觉到什么问题,自然地收回了视线,刚准备继续喝茶,这才发现茶杯里的花瓣。
“……”
以后还是一直开着神识好了。
这次是落的花瓣,下次万一是个虫子……
弗清念沉默地放下了杯子。
就在这一会的功夫,秦韵虞已经调整好了状态,她飞速将眼泪擦干,转过头像没事人一样和弗清念聊天。
在献宝一样哄着弗清念吃了几块她新做的糕点后,她终于起身告别。
“小师妹,那我就先走啦,我明天再来看你。”
“好。”
弗清念目送秦韵虞离开。
少女离开的背影有些急,食盒被她甩的乱晃。
秦韵虞一路小跑着离开了灵霄峰,她每走一步都有泪落下
直到眼睛都哭肿了,她才停下。
“阿虞,怎么了?”
温柔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秦韵虞转头看都不看直接扑到了对方怀里。
齐黎析差点被她撞一个趔趄。
他将人揽在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
秦韵虞将脸埋在他的肩窝里,放声大哭。
“为什么会这样……”
“阿黎,为什么…为什么我救不了她啊……”
“我从三岁就开始学医,背过三千四百本药典,我连师尊解不出来的毒都能解,所有人都说我是医药天才……”
“可为什么…可是我为什么救不了我想救的人!”
少女剧烈颤抖颤抖起来,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
“阿黎,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如果以前我不贪玩炼一些没用的丹药,而是专心研究医术,是不是…是不是我就能救她了……”
秦韵虞哭的嗓子都哑了也没有停下,每一声呜咽中的自责比毒药还要噬骨。
齐黎析感受着怀中人的颤抖,只能无措地将人抱的更紧。
脖颈上滚烫的泪几乎要将人烫穿,素来稳重的人也忍不住红了眼角。
两人相拥而立。
直到暮色漫过两人的衣角,秦韵虞才慢慢安静了下来,她睁着眼睛,怔怔望着坠落的太阳。
“我学了这么多年的医,到底有什么用……”
…
两仪峰。
潇若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蹲在书阁里,脚边全是有关诅咒的书籍。
她看了一本又一本,脸色却越来越黑。
都写的什么鬼东西!
一本有用的都没有。
“嘎吱——”
门突然被推开,潇若头都没抬,直接不耐道:
“出去,别烦我!”
她本以为来人会直接出去,却没想到迟迟没等听到关门声。
潇若不由得抬头,刚想骂,结果在看清来人后声音突然就哑在了嗓子里。
“纪音?”
长相英气的女人倚门框上,眼尾绯红,她歪着头看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坛。
“陪我喝点。”
三巡酒过,房间里酒香弥漫。
纪音喝的酩酊大醉,脸颊酡红,她的眼角被泪水洇湿,此时正抱着酒坛子坐在地上发呆。
潇若喝的并不多,脑子还算清醒。
看到往日肆意张扬的好友如今这副模样,说不难受那是假的。
但她却连一句安慰都说不出口。
潇若心里憋着一口气,闷的心口生疼。
“潇若……”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纪音闭着眼睛,眼角泪珠滚落。
“从小到大,我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闯祸,然后让云霄和你给我收拾烂摊子。”
“师傅到临走前都没高看我一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活了这么久,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连自己的徒弟都救不了……”
纪音讽刺地笑着,发苦的眼泪擦过滚烫的脸颊落下,烫出一连片泪痕。
“我是一个最不合格师傅。”
潇若张了张嘴,万千话语临到嘴边又都咽了回去。
她默默凑过去,环住她的肩,将人抱进怀里。
“纪音……”
纪音靠在潇若肩膀上,安静听着。
“你哭的好丑。”
“别把鼻涕抹我衣服上了,弄脏了你可赔不起。”
“……”
纪音眼角的泪停滞一瞬,她默默抱住潇若的腰,然后掐起她腰上的软肉,重重一拧。
“嘶……”
潇若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都要飙出来了。
“轻点轻点,疼死了!”
纪音冷哼一声,松开了手。
潇若揉着腰,但始终没松开纪音。
“别哭了,哭又解决不了问题,多大的人了,丢不丢人啊。”
“你以前的确经常闯祸,但大多都是为了我们出头,给你收拾烂摊子也是应该的,我和云霄可一句都没抱怨过,你就别因为这个胡思乱想了。”
“还有你师傅,你跟他相处了那么久还不知道他就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头吗?”
“他也只是想你以后稳重一点,只是表达的太内敛,而你也是个榆木疙瘩。”
潇若叹了一口气,拍着纪音的后背继续安抚。
“至于清念……”
“她是一个很出色的孩子,出色到连天也嫉妒她,所以要赐她万般苦难。”
“我们这些当师傅的应该相信她,相信这个小姑娘能够克服一切困难,挣脱不公平的枷锁。”
“说不定明天奇迹就会出现了呢。”
潇若用手帕把纪音脸上的泪水擦干净,看着她的眼睛道:
“我不知道合格的师傅是怎么样的,但我知道师傅不能比徒弟还要脆弱。”
“如果连你也觉得她不行,那她身后还有谁呢?”
纪音被这一大堆话快要绕晕了,醉酒的脑袋本就不清醒,如今更是一团浆糊。
“什么…什么意思?”
潇若无语扶额。
“意思就是,你这个当师傅的不能继续伤春悲秋了,过了今天就要振作起来,和清念一起面对一切。”
“懂了吗?”
纪音闻言慢腾腾爬了起来,认真的看着潇若,咬着舌头重复。
“过了今天,我就要振作起来,和…和小徒弟一起面对。”
潇若欣慰的笑了:“对,就是这样。”
纪音板着脸又重复了一遍。
潇若赞赏地点头。
纪音再次重复,潇若再次肯定地点头。
只不过这一次头还没点完对方突然破功,埋在她的脖颈号啕大哭。
“为什么我的小徒弟要经历这些啊……”
潇若:“……”
好像刚刚白哄了。
…
祺安回到小院时月亮已经高挂云霄,薄薄撒下银白月华。
推门进去,屋内烛火通明,橙黄的颜色将少女那头白发都染成了暖色。
祺安站在门口看了一会才慢吞吞走过去,爬到椅子将脸枕在手臂上,水润的眼眸乖乖盯着她看。
弗清念从中午茶杯落花之后神识就没收回来过,自然察觉到了祺安的靠近。
她没扭头,直接伸手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
“今天去哪了?”
祺安顺从的蹭了蹭她的手心,“我去看谢元哥哥了。”
“他也是因为我受伤的,所以要去好好道谢。”
弗清念闻言弯了弯唇。
“嗯,确实该去。”
“小祺安长大了,懂了很多东西。”
祺安弯起眼睛软软的笑。
“是姐姐教的好。”
他说完从怀里拿出一个瓷瓶,推到弗清念面前。
“这个是我做的小糖丸,是甜的,姐姐要尝尝吗?”
话落,小孩眨了两下眼睛,期待地望着她。
但他的眼底有些困顿疲倦,却又强撑着不肯闭眼。
弗清念轻拍了下他的头,“困了就睡,不用忍着。”
祺安慢吞吞摇头:“不,我要陪着姐──”
“睡觉。”
弗清念打断他,直接扔下两个字。
很久不曾使用过的言灵生效,小孩很快就闭上了眼睛,陷入梦境。
弗清念在确认他睡熟之后,才拿起那个瓷瓶。
瓶塞打开,甜腻弥漫,很浓郁的果香,清冽而香甜。
她倒出了一颗,没什么防备地就放进了嘴里。
小糖丸入口即化,在唇齿间泛起细密的甜,一股小小的暖流顺着那股甜意流淌到四肢百骸。
很舒服的感觉,弗清念却僵在原地,掌心骤然缩紧。
…
灵丹峰。
秦韵虞正在自己住处的屋顶上看月亮。
夜风裹着碎雪掠过肩头,冷风吹在脸上激起一片凉意,她忍不住瑟缩了下。
“什么时候春天才能来呢……”
“冬天一点都不好。”
她抱着膝闷闷地低喃,呵出的白雾很快被风吹散。
远山轮廓被雪覆盖,在黑夜里勾勒出清晰轮廓。
指尖无意识接了一片薄雪,凉意渗透肌肤。
这个季节总是白的刺眼,苍白的雪,苍白的月光,连离别都苍白的没有颜色。
若是春日,至少还有漫山遍野鲜艳的红,能盖住心头翻涌的疼。
她不喜欢这个季节。
就在秦韵虞发呆时,雪地里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回头。
年轻的少女踏雪而来,银发如霜,肌肤是冷的白,眉睫是冰的透,连唇色都淡的透明,整个人几乎要与雪夜融为一体。
可偏偏她怀里抱了一抹耀眼的红,艳的刺目,烫的人忍不住瑟缩一下。
少女在屋檐下停住,仰起脸看她,月光落在她浅色的瞳孔里泛起琉璃光泽。
“秦韵虞。”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雪落枝头。
“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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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甜,真的,信我!
下一章,或者下下章就开始甜。
骗人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