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会议室略显老旧的大门时,坐在长桌最前方的张饮冰已经在开口发言了。陈东莱二人匆匆瞟了一眼桌上的名牌,各自安静落座。
虽然迟到了一会儿,但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最好的做法就是保持沉默,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幸运的是,张饮冰似乎并没有打算追究他们的迟到之罪。毕竟,他亲眼看到陈东莱一整天都在为与工作组无关的柴机厂忙碌,而且在目前的政治形势下,这个小小的工作组内部绝对不能出现任何不团结的迹象。
张饮冰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都到齐了,那我讲几句关起门来的话。”
听到这句话,陈东莱心里一紧,他立刻合上了刚刚打开的笔记本。他很清楚,在这种场合下,是绝对不能留下任何文字材料的。果然,他身边的几位工作组的成员也都纷纷挺直了身子,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张饮冰环视了一圈会议室,然后接着说:“今天晚上,康书记已经向省委主要领导同志,就本次事件做了详细汇报。据政法委和市公安局的统计,事件总共造成三死十四伤。三名死者的死因全是因为枪击。”
张饮冰的说话速度很慢,一字一句都似经过了仔细斟酌,但语气相当严厉:“省委陈书记已经明确要求市委妥善处理善后工作,对相关责任人员严肃追责,举一反三,坚决杜绝类似情况再次发生!”
在座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这样的措辞已经相当严厉,省委书记陈慎行一定对石梁市委市政府的工作相当不满。这就意味着如果再有类似的聚集性活动发生,被追责的可能就是一二把手了……
“省长宋显扬同志也已经表态,要求石梁市妥善处理好在国企改革中面临的困难,对不能救、救不活的国营企业直接放手,做到快刀斩乱麻;同时尽最大可能缓解群众情绪,以维持社会稳定作为决策的基础。”
陈东莱低着头,细细思索着宋显扬的表态:既要求地方政府当断则断,抛弃亏损企业,同时又要求缓解群众对抗性情绪,这两个要求在逻辑上是完全背离的!
可以说如果现在就直接把柴机厂扫地出门,强迫其自负盈亏,那么市里的财政困难倒是解决了,可一万两千名工人和将近十万家属怎么办?这次的示威还只在柴机厂内,下次指不定就要跑到市民广场闹腾了!
如果要照顾群众情绪,就必须像今天下午一样,天南海北地筹钱为工人发工资。陈东莱觉得以石梁市目前的财政状况,今年内都不太可能给柴机厂再拿一分钱了。
他仔细品味着领导批示的深意,全然忘了会议室内其他领导的发言:工作组副组长、市纪委书记谢闵正在提议对袁向阳和柴机厂党委相关干部进行免职和纪律审查。
“总而言之,据多名在场干部供述,厂党委副书记、纪委书记张文强在事件中多次要求保卫科干事动用热武器,由此造成了惨烈的人员伤亡。我建议将他立刻免职,隔离审查。”
在座众人无不举手表示附议。混到这张会议桌上的众人,没有谁在意张文强这个小角色的死活:柴机厂党委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除了袁向阳以外,原先看似权势滔天的厂领导们,对他们而言,不过是路边的一条野狗。
谢闵把手中的文件又往后翻了一页,面无表情地说道:“目前的问题在于,是否应该就收购茶花汽车公司的决策进行追责?大部分职工对收购案的意见非常大,很多厂干部也要求严肃处理。”
机要保密局副局长罗耀宗忽然举起来手。他深知,一旦工作组想要就此事借题发挥,只怕真就会把康乐的政治老家翻个底朝天!
“收购茶花汽车的决议,是在柴机厂党委会上正式通过的,理应属于集体决策的范围;虽然确实对厂子的生产经营造成了不良影响,但这毕竟是党委的决议……”
“大言不惭。”
陈东莱嗤笑一声,重重把手中的文件拍在桌子上:“柴机厂党委就收购茶花汽车公司的投票严重违反组织程序,根本就算不上集体决策!”
坐在陈东莱左侧的明月照匆匆从公文包内掏出了一份手写文件,起身递给了张饮冰:“这是与会的时任柴机厂党委委员、组织部长艾金钟同志的手写材料。她已经在会上明确表示,拒绝对袁向阳先斩后奏的决策进行投票。”
听闻此言,原先稳坐钓鱼台的罗耀宗急忙起身,开口反驳道:“艾金钟与袁向阳同志有私人恩怨,这在柴机厂内部不算什么秘密。我几乎可以肯定,她是出于对袁向阳同志的报复心理,才对他恶意构陷……”
陈东莱勃然大怒,毫不留情地怒怼道:“时任党委副书记,厂长章谌同志也持一样的看法。但即便如此,厂党委的会议纪要上也只是注明了‘六票赞成,三票弃权’,甚至没有将他们二人标注为反对票!”
玩这么大?直接改会议纪要啊?
在座众人几乎都是各自单位的一把手,此刻听到这种操作,无不引为天方夜谭:这玩意是能改的?袁向阳平日的作风要有多霸道,才敢当着班子成员的面做这种事情?
市委组织部副部长鲁日升皱着眉头,用犹疑不定的语气说道:“直接改会议纪要?这不至于吧?”
纪委书记谢闵突然开口道:“我记得章谌同志不久前才调任夔州区政协主席,是不是可以找他问一问?……”
“日升同志,现在给他打电话,马上确认情况。”
张饮冰一席话说完,双手十指交叉置于桌上,眼睑低垂,一双眸子晦暗不明,不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