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江南,总被一层化不开的烟雨裹着。
乌篷船的竹篷被细雨打湿,洇出深浅不一的墨痕,像一幅晕染的水墨画。李渊坐在船尾,青布长衫的下摆沾了些水汽,他垂着眼,指尖摩挲着腰间一枚乌木令牌,令牌上刻着的“北境”二字,被经年的摩挲磨得光滑温润,却依旧透着一股凛冽的寒气。
船身轻晃,破开江面的薄雾,船头的老艄公拄着竹篙,沙哑的嗓音混着雨声飘过来:“客官,这江雾大得很,怕是要到晌午才能靠岸呢。”
李渊抬眼,望向江面。烟雨朦胧,远处的青山只露出半截黛色的影子,像是被老天爷藏在了纱帐后头。江面上偶有三两叶扁舟驶过,舟上的渔翁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静立如桩,倒像是这江南烟雨中生出的一道剪影。他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被雨声吞了大半,淡得像风。
“江南好啊,”老艄公又絮叨起来,手里的竹篙一点,船身便又向前滑出数尺,“三月桃花汛,五月菱角肥,姑娘家的歌声比黄莺还甜,客官怎么偏要往北边去?北边的风沙,能把人的骨头都吹裂喽。”
李渊没有答话,只是将目光收了回来,落在那枚乌木令牌上。他想起三天前的那个夜晚,秦淮河畔的画舫里,烛火摇曳,映着堂兄李源那张素来温和的脸,此刻却写满了凝重。
“渊弟,北上市那边,出事了。”李源的声音压得极低,杯中的酒晃出一圈涟漪,“咱们李家在北境经营了三代的商路,让人断了。”
李渊的指尖微微一顿。李家是江南望族,靠着北境的皮毛、药材生意发家,北上市更是李家商路的咽喉之地,一旦有失,整个李家的根基都会动摇。
“是谁干的?”他问,声音冷了几分。
“不清楚。”李源摇了摇头,眼底满是焦虑,“只知道对方手段狠辣,咱们在北上市的三个分号,一夜之间被烧得精光,账房先生和管事的,都……都没了。”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火星溅起,落在李渊的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带着他去北上市,那时的北上市,还是个热闹的边陲小城,街道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来往的商队络绎不绝,驼铃声和马蹄声交织在一起,比秦淮河的歌声还要热闹。父亲拍着他的肩膀说:“渊儿,这北境的风沙虽烈,却能养出铁骨铮铮的汉子。咱们李家的根,一半在江南的烟雨里,一半,就在北境的风沙里。”
那时的他,还不懂父亲话里的深意,只觉得北境的风沙呛人,远不如江南的烟雨温柔。可如今,父亲已经过世三年,李家在北境的商路,竟要断在他这一辈人的手里。
“渊弟,”李源的声音带着恳求,“族里的长辈们都商量过了,你是咱们李家年轻一辈里,最沉稳,也最能担事的。北上市那边,只能靠你走一趟了。”
李渊沉默了许久。他知道,这一去,前路未卜。北上市如今已是龙潭虎穴,对方既然敢对李家下手,定然是有备而来。可他更知道,他不能不去。李家的根,不能断在他的手里。
“好。”他最终还是应了下来,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船身猛地一震,打断了李渊的思绪。他抬头,只见老艄公正用力撑着竹篙,脸上露出几分喜色:“客官,雾散了!前面就是渡口了!”
李渊顺着老艄公的目光望去,果然,江面上的薄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远处的渡口清晰可见,码头上人头攒动,马车和挑夫来来往往,一派繁忙的景象。
船缓缓靠岸,李渊站起身,将长衫的下摆理了理,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递给老艄公。老艄公摆了摆手:“客官,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这点船钱,不值当。”
李渊却执意将银子塞到老艄公手里:“老伯,拿着吧。就当是,我买你一句吉言。”
老艄公拗不过他,只好收下银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泛黄的牙齿:“客官,一路顺风!到了北边,可得多穿点衣裳,那边的风,冷得很!”
李渊点了点头,转身踏上了渡口的青石板路。
江南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阳光穿过云层,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出一片湿漉漉的光泽。码头上人声鼎沸,挑夫的吆喝声、商贩的叫卖声、马车的轱辘声,交织在一起,热闹得让人有些恍惚。李渊提着简单的行囊,逆着人流往前走,青布长衫的衣角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找了一家马车行,租了一辆双轮马车。赶车的是个中年汉子,姓王,嗓门洪亮,见李渊是个斯文书生的模样,便忍不住打趣道:“公子,看你这模样,不像是跑北境的人啊。北境的风沙,可不长眼。”
李渊淡淡一笑:“无妨,我身子骨还算结实。”
王车夫也不再多言,甩了一记响鞭,马车便轱辘辘地驶离了渡口,朝着北境的方向而去。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两旁的景色渐渐变了。江南的青瓦白墙、小桥流水,被一望无际的平原取代。平原上长着低矮的野草,风吹过,草浪翻滚,像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偶尔能看到几座孤零零的土坯房,房顶上飘着袅袅的炊烟,显得格外寂寥。
李渊掀开车帘,望着窗外的景色。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北境的风沙,能养出铁骨铮铮的汉子。他以前总觉得,江南的烟雨,才是最养人的。可此刻,望着这片广袤无垠的平原,他忽然觉得,父亲的话,或许是对的。
马车行了三天三夜,越往北走,风沙越大。起初只是微风拂面,带着些许凉意,后来便成了狂风呼啸,黄沙漫天。马车的车帘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偶尔有沙粒透过缝隙钻进来,落在李渊的脸上,带着粗糙的质感。
王车夫用一块布巾裹住了头,只露出一双眼睛,大声喊道:“公子,快把车帘放下来!这风沙,能把人的眼睛都吹瞎!”
李渊依言放下了车帘,车厢里顿时安静了许多,只听见外面狂风的呼啸声和马车轱辘的滚动声。他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不断浮现出李源的话。
北上市,到底藏着怎样的凶险?
他想起父亲留下的一本手记,手记里记载着李家在北境的人脉和商路的脉络。其中提到过一个人,姓赵,名虎,是父亲当年在北境结识的兄弟,如今在北上市开了一家镖局,名叫“飞虎镖局”。父亲在手记里说,赵虎为人仗义,重情重义,若是李家在北境遇到难处,可以找他帮忙。
李渊从行囊里取出那本手记,借着车厢里微弱的光线,翻到记载赵虎的那一页。手记上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却依旧能辨认出“飞虎镖局,赵虎”几个字。他将手记小心翼翼地收进怀里,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马车又行了两天,终于在第五天的傍晚,抵达了北上市。
李渊掀开车帘,一股浓烈的风沙气息扑面而来。他抬眼望去,只见北上市的城墙高大而厚重,用青灰色的巨石砌成,城墙上布满了斑驳的痕迹,像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城门上方,“北上市”三个大字,用朱砂写就,历经风雨的侵蚀,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透着一股威严。
城门口的守卫穿着黑色的铠甲,手持长枪,神情肃穆,对进出的行人严加盘查。王车夫勒住马缰,对李渊说道:“公子,北上市到了。这里不比江南,凡事都要小心。”
李渊点了点头,递给王车夫一锭银子:“多谢王大哥一路照顾。”
王车夫接过银子,憨厚地笑了笑:“公子客气了。一路顺风。”
李渊提着行囊,走下马车,朝着城门走去。
守卫拦住了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沉声问道:“干什么的?”
“走亲戚的。”李渊平静地回答。
守卫又问:“亲戚在北上市做什么的?”
李渊道:“开镖局的,飞虎镖局,赵虎。”
守卫听到“飞虎镖局”和“赵虎”的名字,眼神微微一动,语气缓和了几分:“进去吧。记住,在北上市,少管闲事,少说话。”
李渊道了声谢,便提着行囊,走进了城门。
一踏入北上市,一股与江南截然不同的粗犷气息便扑面而来。街道两旁的商铺,大多是用石头和土坯砌成的,门面简陋,却透着一股硬朗的气息。街上的行人,大多穿着短打,腰间挎着佩刀,步履匆匆,神情警惕。偶尔有几队穿着铠甲的士兵走过,马蹄声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让原本就有些压抑的气氛,更添了几分肃杀。
李渊沿着街道往前走,街道两旁的商铺,有卖皮毛的,有卖药材的,有卖兵器的,还有卖烈酒的。他看到几家李家的分号旧址,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废墟周围拉着警戒线,有士兵守着,不许旁人靠近。他的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寒意。
他按照手记里的记载,七拐八绕,终于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了飞虎镖局。
飞虎镖局的大门是用厚重的榆木做的,门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牌匾上的“飞虎镖局”四个大字,苍劲有力。大门紧闭着,门口站着两个精壮的汉子,腰间挎着钢刀,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过往的行人。
李渊走上前,拱手道:“劳烦两位兄弟通报一声,江南李渊,求见赵总镖头。”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你等着。”说完,便转身走进了镖局。
没过多久,那汉子便走了出来,侧身道:“赵总镖头请你进去。”
李渊道了声谢,便提着行囊,走进了镖局。
镖局的院子很大,院子里摆放着许多兵器,刀枪剑戟,一应俱全。几个镖师正在院子里练拳,拳脚生风,虎虎生威。看到李渊进来,他们都停下了动作,好奇地打量着他。
正屋的门开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一身黑色的劲装,腰间系着一条宽腰带,脸上带着一道刀疤,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颌,却丝毫不显狰狞,反而添了几分豪迈之气。他的目光落在李渊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沉声问道:“你就是江南来的李渊?”
李渊拱手道:“正是晚辈。晚辈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赵世伯。”
赵虎的目光柔和了几分,他走上前,拍了拍李渊的肩膀,声音洪亮:“好小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子!你爹李大哥,当年可是咱们北境响当当的人物!快,屋里坐!”
李渊跟着赵虎走进正屋,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把木椅,墙上挂着一张弓和一壶箭。赵虎让李渊坐下,又吩咐下人倒茶。
“世伯,”李渊接过茶杯,开门见山,“晚辈此次前来,是为了李家在北上市的分号一事。”
赵虎端起茶杯的手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他叹了口气:“李大哥的儿子,果然是个爽快人。这件事,我已经听说了。李家的三个分号,一夜之间被烧得精光,死了七个人,都是跟着你爹打拼多年的老伙计。”
李渊的指尖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世伯,可知是谁干的?”
赵虎摇了摇头,眉头紧锁:“不清楚。对方做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不过,我倒是听说了一些风声。最近北上市来了一伙外地人,行事诡秘,手段狠辣,好像是冲着北境的几条商路来的。”
李渊沉默了片刻,问道:“世伯,北上市的官府,就不管吗?”
赵虎冷笑一声,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管?怎么管?这北上市的知府,早就被人买通了!李家的分号被烧,报官之后,官府只是派人来走了个过场,连个像样的调查都没有!”
李渊的眼底闪过一丝寒芒。他知道,北境的官府向来与地方势力勾结,只是没想到,竟然腐败到了这种地步。
“渊儿,”赵虎看着李渊,语气凝重,“你这次来北上市,太危险了。对方既然敢对李家下手,定然不会放过你。依我看,你还是趁早回江南去吧,这里的事,交给我来处理。”
李渊摇了摇头,目光坚定:“世伯,多谢你的好意。但李家的事,不能连累你。而且,这笔账,我必须亲自算清楚。”
赵虎看着李渊,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好小子,有你爹当年的风范!既然你执意要留下来,那我赵虎也不能袖手旁观。你放心,飞虎镖局上下,都会帮你!”
李渊站起身,对着赵虎深深鞠了一躬:“多谢世伯!”
赵虎扶起他,大笑道:“你我两家,何须言谢!走,今晚我请客,咱们不醉不归!”
夜幕降临,北上市的街道上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有几家酒馆还亮着灯,透出昏黄的光。飞虎镖局的正屋里,烛火通明,李渊和赵虎相对而坐,桌上摆满了酒菜。
赵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渊儿,尝尝咱们北境的烈酒!这酒,烈得很,喝一口,能暖透心窝子!”
李渊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烈酒入喉,像是一道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呛得他忍不住咳嗽起来。
赵虎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哈哈大笑:“江南的米酒,太温和了!还是咱们北境的烈酒,够劲!”
李渊缓过劲来,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忽然想起江南的秦淮河,想起画舫里的温酒,想起烟雨朦胧的江面。江南的温柔,和北境的粗犷,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抬起头,望着窗外的夜空。北境的夜空,格外的清澈,繁星点点,像是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他想起父亲的话,李家的根,一半在江南的烟雨里,一半在北境的风沙里。
或许,从他踏上北境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和这片土地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端起酒杯,再次一饮而尽。烈酒的辛辣,在他的胸腔里燃烧,烧出一股滚烫的热意。他知道,前路漫漫,凶险未知。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他是李渊。
因为,他的身后,是李家三代人的荣光。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卷起漫天的风沙。而正屋里的烛火,却依旧明亮,映着两个举杯的身影,在北境的夜色里,凝成一道永不磨灭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