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寿老师,我大概明白您的难处了。对了,您最近在绵州那边,精神和体力都还顶得住吧?加班加点搞建设,没累着吧?”
电话那头,顺寿老师显然被这个突兀的问题问得一愣,火气下意识消了三分,声音也缓了下来:
“啊?哦……还行,还行。咱这把老骨头,还经得起折腾。就是这新地方,千头万绪……”
“绵州这地方,气候是湿乎了点,吃食也辣乎点,但这里的同志、老百姓,没得说!基地建设,当地老乡真是砸锅卖铁地支持,自己勒紧裤腰带,有点好的也先紧着我们这些东北来的同志!”
“你是没看见,老乡家里娃娃可能几个月不见荤腥,可给我们送菜送粮时,那真是实心实意……这情分,重啊!”
顺寿老师自然而然地打开了话匣子,语气里少了焦躁,多了些复杂的感慨,说起了当地百姓如何在艰难岁月里勒紧裤腰带支持他们这些“国家派来的先生”。
江夏安静地听着。
63年的川北大地,虽已走出三年困难时期的阴霾,但物资依旧匮乏,乡亲们从牙缝里省出的口粮,装着的是对国家未来的期盼。
所以!
老百姓这么支持你们,把最好的都拿出来了……
你们这些被寄予厚望的“脊梁”,还好意思偷懒、喊累吗?
一种混合着使命感与“抓壮丁”快意的奇特情绪在江夏胸中涌动。
他嘴角咧开一个在大老王看来绝对“不怀好意”的弧度,甚至对着空气无声地“桀桀桀”笑了两下。
“稍等片刻,顺寿老师!”
“您放心,困难是暂时的,办法我已经有谱了!您现在的任务就是——稍微休息一小会吧……”
“我敢保证,接下来有你忙的,大的要来了!您可做好准备,咱们得打一场硬仗了!”
说完,不等电话那头反应,江夏干脆利落地补了句“等我消息!”,便“咔哒”一声挂断了电话。
哈哈哈哈,叫你打断我的“天人合一”!
呆毛崽带点恶意的重新开始敲击键盘……
是的,这小子虽然无比敬仰这些前辈,但,小脾气该冒还是要冒一冒的。
这才叫生动活泼!
没看老人家都强调青年团工作要照顾青年的特点嘛。
……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远在绵州临时板房里的顺寿老师举着话筒,半晌没回过神。这臭小子,问东问西,最后就撂下这么几句没头没脑、听着让人心慌又隐隐期待的话?
“这小儿!真是…… 顽劣不堪!”他摇头笑骂,带着点北洋时代老知识分子的调调,“言语无状,行事跳脱……”
“不过,少年意气,锋芒毕露,倒也有几分赤子之心…… 罢了罢了,且看他能整出什么花样。”
顺寿老师放下话筒,习惯性地想整理一下并不存在的长衫前襟,背着手在简陋的办公室里踱了两步暗自嘟囔。
谁料,这嘟囔还没在空气中散尽,办公室的门就被敲响了。
两个皮肤黝黑、背着竹篓的老乡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徐老师,给你们送点‘野味’尝尝鲜!”
说着,他们从竹篓里拎出两个圆滚滚、浑身是刺的东西,往地上一放,“咕噜噜” 滚了两圈。
顺寿老师定睛一看,眼睛瞬间鼓成了铜铃,指着那东西惊道:“你们…… 你们怎么把白大仙都抓来了!”
顺寿老师是浙江人,却在东北待了大半辈子,早染上了当地的习俗,东北人把刺猬称作 “白大仙”,视为有灵性的生灵,向来敬而远之,哪敢轻易招惹?
更何况他本就传统,没事就会拿上香烛去拜太奶,对这些 “仙家” 更是忌讳。
领头的老乡闻言撇了撇嘴,伸脚踢了下地上的小东西,满不在乎地说:“啥子白大仙哦,这是‘刺猪儿’嘛!山上到处都是,偷瓜啃菜的,抓来正好解解馋!”
另一个更是点点头,补充一句:“肉香得很!”
“我们老祖宗在钓鱼城上头,连蒙古大汗都崩得,守了三十六年天都没塌下来,还怕个浑身是刺的‘地拱子’?它就是个菜!”
“哦!你还在忙说?那你忙倒,等哈儿喊你吃!”
老乡看了眼顺寿老师凌乱的桌面,接着一脚勾起地上团成坨的白大仙,扔到竹篓里,对着顺寿老师摆摆手离去。
顺寿老师被这番“豪言壮语”噎得一时无语,想搜肠刮肚给老乡普及一下“狐黄白柳灰”的东北民俗体系,讲讲白大仙如何能宅运、旺财、亦能惩凶的复杂传说。
可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突然又想起了老乡说的钓鱼城。
是啊,合川的钓鱼城……
南宋末年,面对横扫欧亚的蒙古铁骑,川渝军民凭借天险和智慧,硬是坚守了三十六年,甚至击毙了蒙哥大汗,创造了战争史上的奇迹,被誉为“上帝折鞭处”。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似乎自古就有一股不信邪、不怕鬼、敢于把任何看似强大的“神仙皇帝”都拉下马的倔强劲头。
天大的困难,嚼碎了,咽下去,还能品出点麻辣鲜香来。
顺寿老师忽然觉得,自己那套从关外带来的、对自然灵物既敬且畏的复杂规矩,在这片更加古老、生存哲学也更直接的土地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但,吃了总归不好吧……”
突然……
一股混合着油脂焦香、某种难以言喻但异常诱人的肉类香气,顺着门缝,顽强地钻了进来。
这香气……似乎来自隔壁临时搭建的厨房方向?
顺寿老师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也顾不得解释了,几步抢到通往后院的门口,猛地拉开。
只见院子里的土灶边,老乡正熟练地用火钳拨弄着灶膛里的柴火,而灶上架着的瓦罐里……
那原本灰白带刺的“白大仙”,此刻已被料理得干干净净,表皮烤得金黄酥脆,油光滋滋作响,与一些土豆块、辣椒、山椒在浓稠的汤汁里共舞,早已没了半点“仙气”。
只剩下最原始、最直白的——“肉味”。
“这……这……” 顺寿老师指着瓦罐,手指有点抖。他的民俗信仰在剧烈挣扎,但肠胃却在忠诚地分泌唾液,发出雷鸣般的抗议。
从四九城到东北,再从东北到这山沟,一路奔波建设,嘴上跟江夏报平安说“还行”,可肚子里确实没多少“油水”。
这扑鼻的香气,对于一副急需热量补充的躯体来说,威力堪比一场精神风暴。
老哥……这……这不太好吧?他嘴上这么说,眼睛却死死盯着锅里翻滚的雪白豆腐和褐色肉块。
有啥不好的!老乡盛了一大碗塞给他,老辈子有句话: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锅里没肉下!管他白大仙黑大仙,进了肚子都是肉仙!尝尝!
顺寿老师犹豫再三,终于接过碗。筷子一碰,肉香四溢。他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眼睛瞬间瞪圆:这……这肉竟不腥?
嘿嘿,老乡得意,要先用花椒水泡过,再加豆瓣酱炒——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法子,当年抗清的时候,我们川人在山里打游击,就靠这手艺过活!
顺寿老师顾不上斯文,埋头大吃,额头沁出细汗。
正吃得香,忽然想起什么,含糊不清地问:老哥,您说抗清……钓鱼城不是抗蒙的吗?
哎呀!老者一拍大腿,徐老师学问深!是我记混了!他挠挠头,憨厚一笑,不过道理一样嘛——我们川人,就是骨头硬!
香!真他娘的香!
信仰的堤坝在饥饿和香气面前,脆弱得如同纸张。
顺寿老师咽了口唾沫,最后一丝挣扎也被那咕咕叫的肚子镇压下去。什么白大仙,此刻它就是一顿难得的高蛋白硬菜!
是川省老乡在自身也不宽裕的情况下,想方设法给他们这些“先生”补充营养的心意!
“再……多……多来点汤!”
肚子很诚实的顺寿老师试图给自己找补,低声嘟囔着:“入……入乡随俗,入乡随俗……白大仙,您也体谅体谅,咱们这是为了国家建设……吃完我一定……一定在心里多念几句好话……”
片刻后,他一边嗦着骨头,一边模糊地想:这大概就是“知行合一”的另一种诠释?
理论结合实际,信仰结合胃口……
就在他心满意足,几乎要忘记之前所有烦恼,摸着微微鼓起的肚子,琢磨着晚上是不是该主动去给“白大仙”烧炷香道个歉,顺便祈祷明天再逮一只的时候……
电话,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