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州城,礼部尚书方光琛的府邸位于城东相对僻静处,高墙深院,门庭冷落,自打年前他从郭壮图处得知其竟暗中唆使夏国相投清、引兵攻吴应麒之后,便以“旧疾复发、心力交瘁”为由,闭门谢客,几乎足不出户,连例行的朝会也常托病缺席。
这既是他对郭壮图那“昏聩歹毒”之举最严厉的无声抗议,也是一种乱世文人最后的、脆弱的自保姿态,既然无法阻止,至少可以不参与,眼不见、心不烦。
书房内,窗户只开了窄窄一条缝隙,透入些许天光与微尘,方光琛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道袍,未戴冠,只以一根木簪束发,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清癯,他自然未如对外宣称那般卧病在床,而是端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前摊开着一卷早已读得烂熟的《道德经》,目光却并未落在字句上,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灰蒙蒙的天空,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那上面有他多年前批注的、如今看来恍如隔世的蝇头小楷。
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随后传来了长子方学潜的声音,带着几分谨慎与忧虑:“父亲,丞相还在正堂等候……”
“进来说话吧……”方光琛头也没抬,方潜学推门而入,他年近三旬,面容酷似其父,只是少了几分沧桑,多了几分书卷气与未经历练的忐忑,他走近书案,低声道:“父亲,丞相…..从清晨等到如今黄昏时分,水米未进,只是枯坐,态度……极为恭谨,几次问及父亲病情,说是务必亲见,有要事相商。”
方潜学顿了顿,看了看方光琛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这才继续说道:“孩儿看郭相神色憔悴,不似作伪。父亲若是心忧如今的局势,实在……不愿见他,孩儿便出去,只说父亲服药后昏睡未醒,劝他改日再来?”
方光琛沉默了片刻,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厌烦,也有一丝早已料到的了然,他缓缓摇头,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的叹息:“不见?怎么可能不见呢?为父给郭相做了这么多年谋主,早已是一根藤上的蚂蚱,一艘漏船上的乘客。船若翻了,他固然首当其冲,我又岂能独善其身?”
“吴应麒嘴上一直说能放我们一马,荆州的献俘大典上表现的那般宽宏,可真让他登基称帝,依着他的性子,能放过我们这些帮着郭相和他争权的人物?如今他摆出这副姿态是因为有郭相在,郭相没了,这厮定然大开杀戒!”
方光琛又长长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算计:“为父我晾着郭相,从清晨到黄昏,让他枯坐等待,并非是真的要与他决裂,或是赌那无用的意气。我只是要让他……认认真真的想清楚,如今是什么处境!”
“这风雨飘摇、眼看就要大厦将倾的时候,他郭壮图,再不是那个可以独断专行、肆意妄为的丞相了!他需要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唯有让他焦急,让他惶恐,让他放下身段,他才会真正重视我的意见,才会在接下来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对我言听计从,按照我的路子走,免得他再像上次那般,昏招迭出,自毁长城,把所有人都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方光琛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皱褶的道袍,对儿子吩咐道:“去,告诉郭丞相,就说老夫略感清爽,可以一见,再吩咐厨下,备一桌酒菜,不用奢华,简单家宴就好,郭相一天水米未进,那就请他去偏厅,与为父一起用饭吧。”
方潜学应声而去,方光琛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扫过书房内满架的典籍、墙上的字画,用冷水掬了把脸,试图让昏沉的头脑清醒一些,也洗去脸上那过于明显的倦怠与疏离。镜中映出的,是一个眼神晦暗、鬓角霜白的老态之人,哪里还有半分当年先帝吴三桂盛赞的“小张良”的意气风发?
偏厅的饭桌上,果然只摆了几样时蔬、一尾鲜鱼、一碟腊味,并一壶温过的黄酒,郭壮图被引进来时,方光琛已坐在主位相候,不过月余不见,郭壮图像是老了十岁,眼窝深陷,面色灰败,往日那丞相的威仪与算计的精明,此刻被一种近乎崩溃的焦虑所取代。
郭壮图见到方光琛,竟不等方光琛起身,便抢先一步,几乎是踉跄着上前,一揖到地,然后紧紧拽住方光琛的衣袖,像是拽住一根救命稻草,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方尚书,廷献!廷献兄!救我……救救皇上,救救朝廷啊!”
这一声呼喊,情真意切,再无半分平日的虚与委蛇,郭壮图是真的慌了、怕了,吴应麒在荆州的僭越献俘、誓师北伐东征的消息,如同催命符般一道道传来,他原本指望夏国相能消耗甚至重创吴应麒,至少拖住其脚步,为自己争取时间整合朝中力量,甚至幻想过清军与吴应麒两败俱伤的局面。
可谁能想到清军竟然如此不济,夏国相更是无能!清军溃败、夏国相兵变被俘,反倒壮大了吴应麒的威势和实力,如今的局面,就像方光琛之前预言的那样,向着对他郭壮图最不利的情势滑去。
所以他跑来找方光琛“救命”,吴应麒分兵攻打武昌和襄阳,他尚有一丝时间挣扎,若是等吴应麒打下武昌和襄阳,亦或者被击败后退兵,只能将矛头转向衡州,到时候郭壮图都必然是死路一条!
郭壮图眼睛死死盯着方光琛,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廷献,吴应麒那厮在荆州连龙袍都穿上了!离篡位只是一步之遥,以前……以前是我不对!我鬼迷心窍,听了些蠢材的怂恿,行那借刀杀人之计,结果弄巧成拙,反助长了吴应麒的气焰!廷献你当初骂的对,我是自毁长城,是遗臭万年,我已悔不当初!可如今,眼下这关怎么过?请廷献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