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西演武场,仲春的薄阳透过铅灰色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些许暖意,却驱不散场地上弥漫的浓烈硝烟味和一股无形的、沉甸甸的压抑,将台之上,康亲王杰书身着一袭石青色四团龙纹常服,外罩玄狐端罩,端坐于铺着锦垫的太师椅中。
他腰背挺直如松,面容沉静似水,唯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平息的焦灼与忧虑,目光看似聚焦在场中,却仿佛穿透了弥漫的烟尘,投向千里之外那片正被血与火吞噬的土地。
红营攻击安庆的消息连日来如雪花一般传来江宁,杰书的袖子里还藏着一封安庆传来的求援信,红营一路兵马攻破太湖县,一路则进逼桐城,几乎是势如破竹,形成一个半圆,将安庆城装在其中。
杰书刚开始收到消息的时候,还以为红营只是击破鄱阳湖防线后追击赖塔所部进入安庆府,但时至今日,他已经早早确认了,红营是在大战之后紧接着又展开一场更大规模的战事,准备围绕安庆城,彻底放干大清的鲜血。
红营围城打援的计划并不难猜,一名宿将把红营大军的动向往地图上一标便能搞清楚,但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战术,历史上无数名将强军却都在里头栽了跟头。
战力远超过敌人,才有围城打援的资本,攻敌必救,敌不得不救,野战争锋,永远是战力更强的那一方得胜,这是个堂堂正正的阳谋,阳谋......最难破解。
杰书搓着一个触手生凉的白玉扳指,那扳指上细腻的雕纹已被他指腹无数次无意识的摩挲磨得更加温润,仿佛是他此刻焦灼内心唯一的镇定剂,他手下有十几万人马,但他很清楚手下那些兵马是什么成色。
海澄之战后刘国轩折断了他手里的尖刀,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十几万兵马,要么是江南绿营、江宁和杭州八旗那些温柔乡里泡软了的废物,要么就是耿精忠所部投诚、三心二意的降军,杰书裹着他们作战,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是老一套,把精锐敢战的挑出来当尖刀和督战队,用裹挟的方式驱动那些炮灰作战。
江南这十几万清军,真正能战的尖刀恐怕也就三四万人左右,赖塔所部刚刚经过大战,又被红营一直咬着,再精锐的兵马也已经疲惫不堪,湖北的费扬古所部恐怕也是一个模样,少量的精锐裹挟着大量的炮灰,能战之兵也就几万人马,尚善所部更别说了,之前咸宁一战被红营两镇兵马就打得一触即溃,明显是早就断了脊梁,皖勇、淮勇是团勇新军的翘楚,但两支加在一起,也就不到六万人马而已。
长江以南能够调用的清军各个军团,加起来能有三四十万人,可其中真正能够打硬仗血仗的,恐怕连十万人马都凑不齐,而红营......有二十万大军,他们说是二十万,便是二十万扎扎实实一点不掺水的战兵正军,杰书对红营很有“信心”,他们从来就不会搞什么“号称八十万大军”之类的花活。
“二十万人.......”杰书只感觉脑袋一阵阵发疼,红营围点打援,兵马看似是分散布置在环绕着安庆的各个城池要点之中,似乎还给了清军集中兵力突破一点的可能,但以红营的机动能力,若是清军没有一举拿下某处要点,恐怕立马就是红营各路兵马涌至,然后变成一场硬碰硬的大会战,双方拉开架势硬碰硬,杰书却没有半点取胜的信心。
红营围困安庆,就像布下了一个巨大的、血腥的捕兽夹,就等着清军各路军团踩上来,然后彻底撕碎,可安庆又不能不救,安庆乃江宁上游锁钥,长江门户,安庆丢了,就算杰书能守住江宁,红营也能随时冲进江南蹂躏,单单一座江宁城,支撑不起大清的财税,安庆失守,几乎就等于整个江南财税之地崩塌。
可……怎么救?杰书的手指在冰冷的扶手上无意识地收紧,骨节发白,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从杰书的尾椎骨窜上头顶,让他在这校场上,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这并非怯懦,而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对战争天平敏锐的直觉。
他甚至悲观地预见到,一旦战事不利,这十几万大军想要全师而退,安然撤回江南,都将是痴心妄想!赖塔从鄱阳湖一线主动撤退,被红营紧紧咬了一路,直到退到建德有了周培公预先准备的工事,这才稳住阵脚,赖塔所部接手的是岳乐的老底子,那是清军各部军团之中综合战力最为优良的一支,有好兵好将,赖塔才能拽着他们一路建制不散、挣扎出一个喘息的机会。
可杰书手里那些臭鱼烂虾呢?杰书一点都不抱有幻想,若是兵败撤退被红营咬上,这些废物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要么就原地等着投降,要么就自顾自的逃跑,必然会演变成一场溃败,到时候能保住自己手里那三四万尖刀精锐就已经是列祖列宗保佑了。
“还有福建......”杰书的面色微微泛白,向着南方那阴云笼罩的天空瞥了一眼,福建的红营兵马恐怕早就在调动准备,只等他的大军去救援安庆,便出兵攻破仙霞关冲入浙江,甚至可能直逼江宁来抄他后路,杰书可不相信福建的红营兵马会坐看他们围攻安庆的红营而一动不动,更不相信如今陷入储位之争内斗得厉害的郑家能够牵制住他们。
更何况,郑家一贯无信无义,指不定清军大势不妙突然又跳反当了反贼围攻温州,试图趁机抢下一口肉来,就像当年他们对付耿精忠那般。
“如此两难之境地......该当何解?”杰书揉了揉脸,别人都能避过去,只有他避不了,南方各路军团之中他的爵位最高,若是朝廷决定救援安庆,他杰书必然是要作为协调统筹诸军的主帅的,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被调回京师的岳乐:“安亲王......你倒是好运,留本王在这......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