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初年,李渊任殿内少监的时候,宇文士及时为奉御。
殿内少监,系大业三年始设的殿内省的次官,为殿内监的副手,负责辅助殿内监管理殿内省事务,统管尚食、尚药、尚衣、尚舍、尚乘、尚辇六局,分掌皇帝的膳食、医药、冕服、宫廷祭祀张设、汤沐、灯烛、洒扫以及马匹、舆辇等事务,相当於掌管皇帝生活诸事的管家角色。奉御,则便是殿内省六局的长官,各二人,正五品。这些官职皆非显贵子弟不可任。
也就是宇文士及,当时是李渊的直属下级。
宇文士及比李渊小一二十岁,李渊为人,又倜傥豁达,任性真率,宽仁容众,无贵贱咸得其欢心,再加上他们都是关陇贵族出身,於是宇文士及深自结托,与李渊的关系处得非常好!
却日前收到的这封密信,正即不久前,李渊称帝后,遣人从关中,秘密给他送来的。
信乃李渊亲手所书的招揽之书,言称关中局面已定,新朝蒸蒸日上,希望宇文士及能够说服他的兄长,放心大胆地还来关中相投,或即使说动不了宇文化及,至不济亦希望宇文士及能孤身赴关,共襄盛举。信中言辞恳切,字里行间流露出对他的深切信任与殷切期望。
——却是说了,李渊为何在这个时候,关山迢远,隔着大老远的,给宇文士及送这么一封召书?难道说,真的只是因为顾念与宇文士及昔年的交往,又或者是为了巩固新朝的基业,急需宇文家族的支持?其实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李渊真正重视的,是现在宇文化及手中的隋朝的国玺等国之重宝!“至不济亦希望宇文士及能孤身赴关”,实际上只是捎带之言,他最渴望能得实现的,是招揽书中最先写的“希望宇文士及能够说服他的兄长”这一段内容。
宇文士及今天回来大营,原先也是有考虑,要不要把李渊的这封密信,给宇文化及过目,但帐中兄弟三人的一番言论,特别宇文智及对他的嘲讽、处处的针对,让他改变了主意。
他知道,这种情况下,若将密信示於宇文化及,不仅无益於说服,反可能会引发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对他的猜忌,甚至可能导致兄弟阋墙,当场反目。权衡再三,因他决定干脆隐瞒。
隐瞒之意,虽已定下,可按他的判断,宇文化及现若发起与李善道部的决战,恐是胜少败多,则他肯定是不会随着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一起覆灭,便需另谋出路。
故而,出了帐外,他摸着腰边之物,寻思的就是要不要尽快与李渊回书一封?便想便行,走出未有十余步,他已做出抉择。这封回书,等他返回北营后就写!无论与李善道的这场决战,能否打赢,这封回书都是越早写越好,毕竟,乱世之中,变数太多,及早绸缪方为上策。
为表诚心,他再次摸了摸腰边之物,打算随信,将此物一同寄与李渊。
这物,是悬在他蹀躞带上的一个配饰,一枚金环。
荀子云:“绝人以玦,反绝以环。”“环”者,还也。放到回应李渊招揽书的这个语境中,他相信,李渊一看到金环,当就能明白他的意思。代表了他愿回归关中,辅佐新朝。且则,这金环是他随身所佩之物,寄出此环,亦足能显出他对李渊的诚意与归附新朝的决心。
且不必多说。
只说,召回了唐奉义等人后,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与诸臣细细计议,商量到夜深,大致议出了个进战的章程。次日,扩大了军议的范围,召集了更多的文武重臣参加,接着再议,又议了大半天,终於敲定了此次与李善道部决战的具体作战部署。遂两天后,诸部依令开始行动。
……
宇文化及部的异动,很快就被李善道察觉。
却在宇文化及诸部周边,李善道早布下了众多的斥候,凡有风吹草动,他第一时间就能知悉。
魏征、屈突通、李靖、窦建德等文武诸臣,络绎到至议事帐。李善道立在沙盘边,已是俯瞰沙盘多时。见诸人到齐,他没有废话,扬起直鞭,点了点西边、东边,说道:“军报,宇文化及分兵一部,约万余人,南下向西,渡淇水,向朝歌城而进;其在东郡之驻兵,亦约万余,进至到了卫县的黄河对岸渡口。至於其主力所部,虽大都仍暂驻扎原地,然也已有先锋一部,约万余人,向南挺进,向我清淇而来。……诸位,我瞧宇文化及这架势,他是要与我军决战!”
隋承北朝,百余年战乱,许多郡县旋置旋废,入隋以后,杨坚、杨广两朝又先后经历过两次大的地方建制更改,不少的旧郡、旧县或被废并,或被改名。清淇、朝歌就是其中之二。这两个地方,原先皆是县。大业二年,两县皆被废,改置卫县,两县之地,都被并入了卫县。
但县虽被废,县城犹存。
清淇此城,地理位置不错,位处北边的卫县县城、南边的汲县县城之间,西邻永济渠,北距黎阳县城不到百里,之间隔着童山、大伾山等十余里山区,依山旁水,既利於守,也利於进。
因此,李善道选择的主力驻兵之地,就在清淇城。
朝歌城,便是商朝后期时的都城朝歌,位置在清淇城的西边,两城只隔了一条淇水,约三四十里地之远。朝歌城中,现也有李善道部的部曲驻扎,为王须达所部。
宇文化及部,分兵一部,西向朝歌;黄河东岸的东郡所部,亦同步推进,逼向卫县的黄河渡口;同时主力又出营南下,意图已是相当明了,这分明是欲三路并进,夹击清淇。
魏征都皆聚在了沙盘边上。
屈突通以为然,猜测说道:“大王,近日数道军报,俱报称宇文化及诸营内则谣言四起,军心纷乱,外则粮道为我军截击,补给难继,臣若所料不差,宇文化及此必是因黎阳难下,内外交困,故急於求战,其此举实为困兽之斗,欲以决战,以求生机罢了!”
“公此判断,正与我同。不过,药师的疲敌、攻心之策,才实施未久,效果尚未尽显。宇文化及部当下,尽管如公所言,‘内外交困’,但‘困’的,怕还不够!其主力现还没动,而先发之部,三路合计,已三万余人!诸公,来势汹汹,来势汹汹啊!”李善道摸着短髭,说道。
魏征清了下嗓子,说道:“大王,敌虽势大,但我军据清淇之险,士气高昂,其休说三路并进,便是十路来攻,我军亦能坚守。‘虑宇文化及部内外交困尚且不足’,大王此虑诚是,然只要一边加强防御,严阵以守,一边继续以疲敌、攻心之策断其粮道、扰其军心,敌必自乱。待其势衰,我军再相机而动,以逸待劳,必能大破之。臣愚见,此际宜稳不宜躁,是为上策。”
李善道点了点头,目光巡视沙盘,说道:“玄成,‘待其势衰,我军再相机而动’,卿之此议,说得不错。……屈突公、药师、窦公,你们怎么看?”
李靖目注沙盘,抚须沉吟稍顷,说道:“大王,长史此议,确乎良策。然以臣愚见,如果宇文化及此番当真是孤注一掷,欲与我军决战,则清淇此城,臣以为似宜不守为上。”
“不守?”
李靖说道:“赖大王英明,疲敌、攻心之策,虽得实行,但确乎是才初见成效。宇文化及十余万众,即便他留兵一部,接着围困黎阳,估其可用与我军决战之兵,少说也得七八万,多则十来万众。清淇固险要之地,然若强守,势将成我军之累,这场仗就可能会打成消耗仗。
“兵法云之,‘敌所欲者我不为,敌所不欲者我为之’。故臣愚见,不如暂退一步,先示以弱,便放弃清淇、朝歌,撤至汲县一带,依托汲县之有利地形,诱其深入,然后待其兵骄,再行反击。如此不仅能化解其攻势,还能反守为攻,变被动为主动,一战将其尽歼!”
李善道的视线,移动在清淇、朝歌、汲县等位置上,抚摸着颔下短髭,沉思片刻,抬起头来,顾盼诸臣,问屈突通、魏征等,尤其专门点了窦建德说道:“窦公,公等就药师此议何见?”
将宇文化及的招揽书献给李善道以后,窦建德这些时日,越发的谨言慎行。
从刚才进帐起,他就一直恭谨的站在屈突通、李靖、魏征等人后边,这时闻得李善道点名,忙跨前一步,拱手说道:“大王,李公之议,深谙兵法之要,臣以为可行。”
——嘴里说着可行,实际上他心里边,却是暗叫可惜。
相比李靖的此议,魏征“坚守清淇”的建议,更符合他的心意。如果李善道采取了此策,与宇文化及在清淇硬碰硬,首先,凭李善道部的战斗力、清淇城的地利,宇文化及部肯定会损失不小;其次,他也更能寻到叛投宇文化及的机会,更有把握通过他的反戈一击,改变战局。
但是就不说李靖的此策,明显比魏征的建议更好,就只按他对李善道的了解,他也知道,魏征、李靖不同的建议,李善道必会倾向李靖之议。因而,他心叫可惜,口中附议李靖之策。
“屈突公,你何意?”
屈突通扭脸看了看李靖,眼中尽是欣赏,抚须说道:“闻昔寿光公,尝赞誉药师,‘可与论孙、吴之术者,惟斯人矣’。今观其谋略,果然寿光公慧眼识才。药师此策,盖‘退避三舍’之计也。方今宇文化及部盛而不能持久,我军少而精坚,此计用於当下,正是合宜!”
“退避三舍”,指的当然就是晋文公退避三舍,最终大败楚军之此典故。却晋文公的“退避三舍”,表面说是为报曩昔他流亡到楚国时,楚王的款待之恩,实则晋文公一代雄主,岂会只因曩昔之恩,而忽略战略大局?“退避三舍”,实际上是晋文公的“骄敌之计”。
李善道将视线定格在汲县。
清淇是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汲县的地理位置,却比清淇更好。
汲县县城的北面和西、东两面的大部分区域,皆被永济渠、清水包裹,可供敌人进攻的方位,只有城之南面。此是其地理位置的有利之一。汲县县城向东一二十里,就是黄河,换言之,亦即汲县县城城外的开阔地界较为较窄,敌人难以展开大规模攻势,这便又就是说,宇文化及部众再多,兵力再占优势,也难以在此施展。此是其地理位置的有利之二。
注视汲县了多时,李善道反复思量,做出了决策。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圣人将动,必有愚色’,药师此策,恰合此用兵之要津!”李善道环视诸臣,英武之气,尽显眉宇间,朗声说道,“此迎击宇文化及之进战,就依药师此策!我军退避三舍,撤守汲县,以骄敌气,待其自乱,再以精锐反击!”
顿了下,揉着短髭,他又微微一笑,说道,“不过,话说回来,清淇,却也不能轻易就放弃。”
魏征问道:“敢问大王,此话何意?”
“清淇虽非决战之地,我军若是轻易放弃,不免损我士气。故而,我意命一部精兵留守清淇,阻击宇文化及主力南下。一则,不损我士气;二则,借此也可先磨一磨宇文化及部的锐气。”
魏征的建议尽管未被采用,李靖的计策,他亦深感高明,因对李善道的决策,并无异议,此刻闻得李善道这话,便问道:“敢问大王,意留何部坚守清淇?”
“留守清淇此任,责任重要,非得善战之将不可!”李善道言道,一一扫视诸将。
高延霸的个头最高,生怕被李善道挑到,赶紧一缩肩膀,试图躲在高曦、萧裕等人身后。李善道却未多看他,目光很快就落定在了一人身上。这人四十多岁年纪,相貌清癯,士人也似。
“公,可愿领此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