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泉州蒲宅。

月色如水,将那泉州蒲寨高耸的院墙、繁密的屋脊镀上一层清冷幽辉,偶有浮云掠过,天地间便倏忽暗沉,旋即又复归澄澈,四下里虫鸣唧唧,更衬得这子夜时分万籁俱寂。

偏是这极静之中,东北角墙根下,两个纤细身影紧贴着冰冷的砖石,屏息凝神,活似两只受惊的狸猫。

那为首的少女,正是蒲家三小姐蒲徽渚,一身利落的墨绿劲装,乌发紧束,只簪一枚不起眼的银簪,一张小脸在月华下莹白如玉,此刻却绷得紧紧的,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滴溜溜乱转,既紧张又难掩兴奋,不时还因脚下石子硌了绣鞋而轻轻跺脚,显出几分娇憨。

她身后半步,紧跟着的是贴身大丫鬟云岫,同样利落打扮,年纪略长些,眉目清秀,神色却沉稳得多,一手虚扶在小姐腰间,一手提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眼神锐利如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周遭动静,连墙头檐角几处护卫惯常藏匿的暗哨位置都了然于心。

“云岫!”蒲徽渚压着嗓子,气息有些不匀,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你瞧那墙头,可……可没人吧?我方才运起‘踏月寻芳步’,贴着墙根溜过来,半点声息也无,定是瞒过那些瞌睡虫了!”

她说着,脸上便浮起一层得意的小小红晕,仿佛自己真成了话本里飞檐走壁的女侠。

云岫闻言,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心道小姐这“踏月寻芳步”方才险些踢翻墙根下养着睡莲的瓦缸,若非自己眼疾手快扶住,那“哐啷”一声早该把阖府护卫都招来了。

可嘴上却只温声应道:“小姐轻功是极好的,只是这墙头高险,又兼湿滑,不如让奴婢先上去探个究竟?”

蒲徽渚一听,小嘴一撇,顿觉被小瞧了,那股子不服输的劲儿立刻涌了上来,急道:“这有何难?爹爹教的‘攀云梯’我可练得纯熟了!你且看我手段!”

言罢,也不待云岫阻拦,深吸一口气,双足在地面轻轻一点,踩着突起的树枝,身形便如一片被风托起的柳叶,借着力道几个腾挪,飘飘然向上纵去,姿态倒也轻盈曼妙,颇有几分侠女风范。

蒲徽渚刚上墙来,心头正自得意,暗忖此番逃家一切顺遂,真是天助我也。

谁知脚下那历经风霜雨雪的青苔着实滑溜得紧,她脚尖刚一沾瓦,便觉一股无可抗拒的溜滑之力传来,登时身形一歪,口中“哎呀”一声惊呼险些脱口而出,整个人便失了平衡,手舞足蹈地朝墙外栽去。

这一下变故陡生,吓得她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精妙招式全忘到了九霄云外,只本能地闭紧了眼睛。

说时迟那时快,墙下的云岫早将小姐那点“纯熟”的斤两看得分明,早有防备。

她低喝一声“小姐莫慌!”,身形如电般疾射而起,并非直冲墙头,而是精准预判了蒲徽渚下坠的方位,使了个“移星换斗”的身法,瞬间抢至下方。

眼见小姐就要摔个结实,云岫双臂一展,使出“巧燕衔泥”的功夫,并非硬接,而是双掌柔劲一托一引,如同承接一片飘落的羽毛,将蒲徽渚下坠的巨力巧妙卸去大半,再顺势揽住她的腰肢,两人在半空中旋了小半圈,这才借着回旋之力,稳稳地、悄无声息地落在墙外松软的草地上,连草叶都未惊动几根。

蒲徽渚惊魂未定,脚踩实了地面才敢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好端端站着,除了心跳如擂鼓,竟连发髻都未曾散乱半分。

她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继而看向云岫,脸上那点惊吓迅速被一种“果然如此”的得意取代,拍着胸口小声道:“瞧见没?我就说没事!方才那一下……那一下是我故意试试你的反应!嗯,不错不错,云岫,你这‘巧燕衔泥’使得越发好了!”

她煞有介事地点评着,努力维持着主子的威严,只是那微微发颤的尾音和红透了的耳根子,却将她的心虚暴露无遗。

云岫心中暗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垂首恭谨道:“小姐神机妙算,奴婢这点微末功夫,全赖小姐平日指点。只是……”

她抬眼飞快扫了下墙头,“此地不宜久留,方才动静虽小,难保不惊动耳聪目明之人。”

蒲徽渚一听,立刻想起正事,那点小尴尬瞬间抛到九霄云外,忙不迭点头:“对对对,快走快走!莫要功亏一篑!”

说着便欲拔腿开溜。

“小姐且慢!”云岫眼疾手快拉住她,“墙虽翻出,包袱还在里头呢!”

原来方才情急之下,云岫为了接住小姐,那装着细软银钱和几件紧要替换衣裳的包袱,被她顺势抛回了墙内草丛里。

蒲徽渚“哎呀”一声,懊恼地跺了跺脚:“这可如何是好?没了盘缠,我们难道去喝西北风么?”

她小脸皱成一团,满是愁容。

云岫却镇定道:“姑娘在此稍候,莫要出声,奴婢去去便回。”

话音未落,她身形一晃,已如一道青烟般贴着墙根游走,寻到包袱落点附近。

只见她并不直接翻墙,而是深吸一口气,足尖在墙砖缝隙处连点数下,使出壁虎游墙的功夫,整个人紧贴墙面,竟似全无重量般悄无声息地向上“滑”去,动作迅捷而隐蔽,比方才蒲徽渚那花架子般的“攀云梯”不知高明了多少。

须臾便至墙头,她屏息凝神,伏在阴影里观察片刻,确认安全,才如灵猫般探手一捞,精准地将草丛里的包袱勾起,随即又如落叶般轻盈飘落墙外,整个过程兔起鹘落,干净利落,未惊起一丝尘埃。

包袱失而复得,蒲徽渚喜笑颜开,拉着云岫的手连连夸赞:“好云岫,真有你的!回头……回头我定请你吃大餐!”

云岫将包袱重新系好,低声道:“小姐的赏奴婢心领了,眼下还是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要紧。咱们需得尽快离开主街,出了城门,上了官道,咱们便算真个儿‘海阔凭鱼跃’了。”

蒲徽渚一听“海阔凭鱼跃”,眼中顿时放出光来,仿佛已看见外面世界的精彩纷呈,方才那点惊险早忘得一干二净,雀跃道:“正是正是!走!”

说着便拉着云岫就要往巷子尾奔去。

岂料刚迈出一步,忽觉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低头一看,却是一截凸起的树根。

她“啊哟”一声,重心顿失,整个人向前扑倒。幸得云岫一直留意着她,再次出手如电,一把拽住她的后衣领,才没让她摔个五体投地。

饶是如此,蒲徽渚也已是狼狈不堪,发间那枚唯一的银簪“叮”的一声被甩落在地。

“我的簪子!”蒲徽渚心疼地低呼,这可是她娘亲留下的旧物。

她顾不得许多,俯身就要去捡。

云岫却比她更快一步,弯腰拾起,迅速插回她略显凌乱的发髻中,低促道:“姑娘,簪子事小,若惊动了巡夜的家丁,咱们可就真走不脱了!你看那边!”

她朝寨门方向一指。

蒲徽渚顺着望去,只见远处似有几点灯笼火把的光影晃动,隐隐还有说话声传来,显然是巡夜队伍换班或是发现了什么异常开始加强巡视。

这一吓非同小可,蒲徽渚那点玩闹之心瞬间飞到九霄云外,小脸煞白,紧紧抓住云岫的手臂,声音都带了哭腔:“云……云岫,他们……他们是不是发现我们了?我不想嫁给什么王爷!快跑快跑!”

当下也顾不上什么小姐仪态、武功身法了,只凭着本能,拉着云岫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巷子深处跑,活像两只受惊后慌不择路的小鹿。

没走多远,一红衣妇人自巷子尾走出,手持火把,面色阴冷如霜。

蒲徽渚见到此人,吓得一蹦老高,拉着云岫掉头就跑。

“跑!我看你能跑去哪里!我已经让你姐夫将泉州城门都关了,没有他的手令,我看你怎么出城。”红衣女子冷喝出声。

蒲徽渚被那红衣妇人一声冷喝,直惊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拉着云岫便要向巷子尾处没命也似的钻去,脚下踉踉跄跄,哪里还有半分方才墙头“侠女”的潇洒?

那“踏月寻芳步”、“攀云梯”的微末本事,早被大姐蒲徽岚这尊煞神惊得丢到了脑后。

云岫被她拽着,一面极力稳住二人身形,一面焦急低唤:“小姐!小姐莫慌!小心脚下!”

“你还跑!” 蒲徽岚的声音如淬了冰的针,冷声怒喝,“蒲徽渚!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长姐,还有这个家!”

那“家”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蒲徽渚心头。

她猛地刹住脚步,仿佛全身力气被瞬间抽空,小脸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慢慢转过身来。

月光露出云层,斑驳地洒在蒲徽岚身上。

只见她身着石榴红缂金丝深衣,下系玄色百褶裙,鬓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赤金点翠凤头步摇,火光映照下,面容端肃,眉峰紧蹙,那双凤眸里,盛满了失望、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

蒲徽渚身后,几个健壮仆妇手持灯笼火把,垂首侍立,将这片小天地照得通明,也堵死了所有去路。

蒲徽渚心下一沉,下意识地往云岫身后缩了缩,眼珠儿慌乱地转了转,强自挤出一点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声音发颤,带着十二分的讨好与心虚:“阿……阿姐?您……您怎么在这儿?这大半夜的,我同云岫睡不着,出来……出来赏月!对,赏月!您瞧今晚月色多好!”

她说着,还煞有介事地抬头望了望天,只是那眼神闪烁不定,比受惊的小鹿还要惊慌。

“赏月?”蒲徽岚冷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好一个赏月!赏月赏到要翻过三丈高的院墙?赏月赏到要带上包袱细软?赏月赏得慌慌张张,连娘留下的簪子都险些摔了?”

蒲徽渚岚目光如电,扫过蒲徽渚凌乱的发髻和云岫臂弯里那个显眼的包袱,最后定格在妹妹那张强作镇定的脸上,语气陡然转厉:“蒲徽渚!你当我是三岁孩童,还是当这满府的护卫都是瞎子聋子?收起你这套装傻充愣的把戏!我蒲家怎养出你这等不知轻重、不顾大局的混账!”

这一声“混账”,如同鞭子抽在蒲徽渚心上。

她脸上那点强装的笑容瞬间垮塌,委屈、不甘、还有长久积压的恐惧猛地涌了上来。

蒲徽渚猛地从云岫身后站出来,小胸脯起伏着,声音也拔高了,带着哭腔:“我不知轻重?我不顾大局?阿姐!你心里只有大局!只有父亲的官位!只有蒲家的富贵!你可曾问过我一句愿不愿意?

那魏王李泽是什么人?我连面都未曾见过!凭什么就要我去给他做小?凭什么就要把我送去那长安城当个金丝雀儿,当你们攀附权贵的垫脚石?我不是物件!我是个人啊,阿姐!”

这般说着,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她莹白的面颊滚滚而落。

“你放肆!”蒲徽岚凤眉倒竖,厉声呵斥,手中火把的光焰都因她的怒气而摇曳不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皆然!何况这是关乎我蒲家满门荣辱兴衰的大事!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可以任性妄为、不知世事艰难的小丫头吗?你可知父亲这泉州市舶使的位置坐得有多难?”

蒲徽岚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字字敲打在蒲徽渚心上。

“难?我们家富甲泉州,还有什么难的?”蒲徽渚抽噎着反驳,带着孩子气的执拗。

“富甲泉州?”蒲徽岚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正是这‘富甲泉州’四个字,才招来无数的豺狼虎豹!你以为这市舶使的肥缺,为何偏偏落在一个并非福建路提举常平使的父亲头上?

那是东南三个临海州府,各方势力角力妥协的结果!父亲无门无派,无根无基,每日皆是如履薄冰!

如今福建路那位提举常平使张大人,早就视父亲为眼中钉肉中刺!处处掣肘,时时刁难!近半年更是变本加厉,寻衅滋事,罗织罪名,只待一个把柄,便要奏上一本,将父亲彻底扳倒!

到那时,抄家流放都是轻的!我蒲家几代基业,顷刻间便会化为乌有!你我的性命,也不过是人家砧板上的鱼肉!”

蒲徽岚向前逼近一步,火光映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声音低沉却字字泣血:“你只知道哭闹不愿嫁,你可知道,若父亲倒了,我们蒲家女儿会落得何等下场?你道那魏王侧妃的位置辱没了你?

徽渚啊徽渚,这已是姐姐我,是你姐夫,在泉州知府这个位置上,能为你、为蒲家争来的最好一条生路!一条能保父亲官位、保蒲家不倒、甚至……甚至能让我们家更进一步的生路!

魏王殿下是圣上唯一子嗣,攀上这门亲,那张提举还敢动父亲分毫?父亲非但能坐稳市舶使,将来福建路提举常平使的位置,也未必不能争上一争!这哪里是让你去做牺牲品?这是让你去做蒲家的救星,是去享福的啊!”

蒲徽岚连珠炮般的话语,带着残酷的现实,狠狠撕碎了蒲徽渚心中仅存的那点幻想和任性。

她呆呆地站着,泪水无声地流淌,阿姐描绘的家族倾颓、姐妹飘零的可怕景象,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原来,自己眼中安稳富贵的家,早已是风浪中的孤舟。原来,阿姐平日的严厉管束,深夜的忧思难寐,都是为了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

蒲徽渚想起父亲鬓角日渐增多的白发,想起姐夫知府衙门里深夜不熄的灯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愧疚感攫住了她。

“可是……阿姐……”蒲徽渚的声音弱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深深的悲凉,“我不想……不想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长安那么远,我只有阿姐了!娘亲走得早,爹又总是忙……”

话说了一半,蒲徽渚抬起泪眼朦胧的脸,望着蒲徽岚,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依赖,像一只被遗弃在风雨中的幼兽:“阿姐!我……我没娘了!我只有你了,你别逼我好不好!”

这句话,蒲徽渚说得极轻,极软,却像一把最钝的刀子,狠狠戳进了蒲徽岚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蒲徽岚浑身一震,看着妹妹那张酷似亡母、此刻却布满泪痕的稚嫩脸庞,听着那句“我没娘了”,积攒的怒火和强硬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

严厉的线条在她脸上柔和下来,那深藏的痛惜与不忍再也无法掩饰。她鼻尖一酸,强忍的泪水也几乎要夺眶而出。

长姐如母,是她一手将襁褓中的蒲徽渚带大,教她识字,哄她入睡,为她挡去风雨。眼前的妹妹,再任性,再不懂事,终究是她血脉相连、疼入骨髓的小妹。

蒲徽岚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头的哽咽,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温柔,走上前,掏出自己的绢帕,轻轻为蒲徽渚拭去脸上的泪痕:“傻丫头!阿姐……阿姐何尝舍得逼你?何尝舍得让你远嫁长安?阿姐的心,也是肉长的啊!”

蒲徽岚的指尖带着微微的颤抖,动作却异常轻柔,叹道:“可这世道,女子生来便比男子艰难百倍。我们生在这样的人家,享了富贵尊荣,便也要担起相应的责任。

这责任,逃不掉,躲不开。

阿姐当年,不也是这般嫁给你姐夫的吗?那时,我也怕,也怨,可为了爹,为了这个家,我只能咬着牙往前走。”

说着,蒲徽岚捧起蒲徽渚冰凉的小脸,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目光里充满了恳切与无奈:“徽渚,你听阿姐说。魏王殿下风评尚佳,并非那等荒淫暴虐之徒。你年轻貌美,性情活泼,入了王府,未必不能得一份安稳尊荣。

有魏王这棵大树在,父亲在泉州才能挺直腰杆,蒲家才能安稳。这不仅是为你,更是为了父亲能安享晚年,为了我们蒲家上下百余口人的性命前程!

你忍心看着父亲被人构陷,锒铛入狱?忍心看着阿姐和你姐夫也受牵连?忍心看着蒲家数十年基业毁于一旦?”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绝望般的祈求,“就当……就当阿姐求你,为了这个家,委屈一次,好不好?”

蒲徽岚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句“求”字中,滚落下来。

这滴泪,比千言万语更有力量。

蒲徽渚看着姐姐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哀伤和从未有过的脆弱,最后一丝反抗的力气也消失了。

所有的委屈、不甘、恐惧,最终都被那沉甸甸的“责任”二字压垮。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凉,仿佛灵魂都被抽离了身体,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

是啊,她能跑到哪里去?天下之大,何处是她蒲三小姐的容身之所?就算跑了,父亲怎么办?阿姐怎么办?蒲家怎么办?

蒲徽渚缓缓地、沉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却不再有激烈的情绪,只剩下认命般的悲凉。

那是一种花朵尚未盛放便被强行折下的枯萎感。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声音轻得像一缕叹息,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疲惫与妥协:“阿姐!你别哭,我跟你回去,我去长安便是了。”

蒲徽岚闻言,心头大石落地,却又涌起更深的酸楚。她紧紧将妹妹拥入怀中,感受着她单薄身躯的微微颤抖,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她心中的寒意。

“好妹妹!我的好徽渚,委屈你了!阿姐对不住你!” 蒲徽岚哽咽着,轻拍着妹妹的背。

过了半晌,蒲徽渚才从姐姐怀里抬起头。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将那满面的泪痕擦得有些狼藉。

蒲徽渚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嘴角却僵硬地弯着,比哭还难看。那双点漆般的眸子,失去了往日灵动的神采,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深处是化不开的悲伤和无助。

她甚至不敢再抬头看那高墙外的夜空,仿佛多看一眼,那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逃跑念头又会死灰复燃。只是那紧攥着衣角、指节都微微发白的小手,暴露了她内心翻江倒海般的痛苦和挣扎。

然而,下一刻,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努力挺直了小小的腰板,脸上强挤出几分故作轻松的神气,甚至带上了点她惯有的、试图活跃气氛的娇憨,只是那眼底的忧伤挥之不去。

蒲徽渚轻轻拽了拽蒲徽岚的衣袖,声音刻意放得轻快,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阿姐!你看我,哭得跟小花猫似的,快别难过了!咱们回家吧?夜深露重,小心着了凉。”

她顿了顿,仿佛在给自己打气,又像是在转移话题,眼神飘忽了一下,忽然亮起一丝刻意为之的兴致:“对了!阿姐,你说,我去长安,该带些什么好?咱们蒲家的女儿,可不能让人小瞧了去!衣裳首饰自然要最好的,嗯……我记得库里还有几匹上用的云锦和苏绣,那颜色鲜亮!

还有还有,泉州的海货干货,京里那些贵人怕是稀罕着呢,多带些去,打点起来也体面!哦,还有咱们家的茶,安溪的铁观音,带几些顶好的!不能让人说咱们小门小户!”

蒲徽渚絮絮叨叨地说着,仿佛真的在认真筹划远行,只是那声音越说越快,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急促,眼神却始终不敢与姐姐对视,只盯着地上摇曳的灯影发愣。

蒲徽岚看着妹妹强颜欢笑、笨拙地试图安慰自己、转移悲伤的模样,心如刀绞。

她岂能不知妹妹的心思?这故作坚强的姿态,比嚎啕大哭更让她心疼万分。她强忍着几乎要再次决堤的泪水,顺着妹妹的话头,脸上也努力挤出一个宽慰的微笑,尽管那笑容也浸满了苦涩。

蒲徽岚抬手,用指尖温柔地拂开妹妹鬓边被泪水粘住的几缕碎发,声音放得极柔:“好!都依你。阿姐亲自给你打点。定让我们徽渚风风光光地去长安,不让人看轻了半分。

衣裳首饰,库里的好料子随你挑,前儿个新得了几颗上好的南珠,正好给你镶副新头面。海货干货,让你姐夫去办,挑最新鲜体面的。茶叶……嗯,父亲珍藏的那罐‘老种’也带上,魏王殿下想必也懂品茗。”

姐妹俩就这样,一个强打精神絮絮叨叨地“筹划”,一个忍着心痛柔声细语地“应和”,说着那些关于长安、关于行装、关于如何“不丢脸面”的琐碎话。

夜风吹过街巷,远处更夫的梆子声隐约传来,已是三更天。

灯笼火把的光晕在她们周围晃动,将相携而立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在这刻意营造的、带着浓浓哀伤底色的“轻松”氛围里,两人仿佛都暂时忘却了那令人窒息的离别与无法抗拒的命运,只剩下眼前这片刻的、互相依偎取暖的虚幻宁静。

云岫默默跟在后面,捡起方才慌乱中掉落的簪子,小心收好,看着前面小姐那故作欢快却背影萧索的样子,心中亦是酸楚难言。

终于,一行人回到了那高耸威严的蒲宅后门。

仆妇上前,无声地推开半扇门,露出门内熟悉却又仿佛隔了千山万水的庭院景致。

蒲徽渚的脚步在门槛前微微一顿。她下意识地回头,最后望了一门外那幽深的街道,那是她曾走过无数次的道路,本以为是通往自由的街巷,如今却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蒲徽渚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不甘,有留恋,有恐惧,最终都化为一片沉寂的死水。

月光清冷地洒在门前的石阶上,也洒在她苍白的小脸上,镀上一层凄清的银辉。

旋即,蒲徽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转回头,脸上再次用力堆起一个灿烂得过分的笑容,甚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紧紧挽住了蒲徽岚的手臂,声音清脆得有些刻意:“阿姐!走啦走啦!外头冷死了!快进去!我饿了,让厨房给我下碗银丝面吧?要卧两个溏心蛋!”

蒲徽渚拉着姐姐,脚步故作轻快地迈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蒲徽岚被她拉着,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那份依赖和那份强撑的力气,心头百味杂陈。

她配合着妹妹的“兴致”,脸上也挂着温婉的笑,柔声道:“好,好,都依你。云岫,去吩咐小厨房,给三小姐做碗热腾腾的银丝面,多卧个蛋。”

“是,大小姐。” 云岫低声应道,快步先行进去安排。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吱呀”声,最终“咔哒”一声,落下了门闩。

那声响不大,却像是一把无形的锁,彻底隔绝了门外的世界,也锁定了门内少女未知的命运。

门内灯火通明,暖意融融,丫鬟婆子们垂手侍立,一切都恢复了蒲宅夜晚应有的秩序与安宁。

蒲徽渚挽着姐姐的手,叽叽喳喳地说着面要放多少香油,溏心蛋要几分熟,清脆的笑语声在庭院里回荡,似乎驱散了方才的阴霾。

蒲徽岚含笑听着,不时点头应和,眼神满是温柔。

只有紧紧跟在后面的几个心腹仆妇借着灯笼昏黄光影,隐约见得三小姐被广袖遮掩的指尖,正紧紧攥着裙角,微微发颤。

蒲徽渚强作欢颜,眼尾弯如新月,眼底却凝着未干的泪光,恰似春潭覆雪,看似明媚,实则寒凉彻骨。

昔日里那叽叽喳喳、笑靥如花的三小姐,如今眼底尽是化不开的哀愁,竟似被秋霜染透的棠梨,纵有三分颜色,也透着说不出的凄清。

夜风穿过回廊,带着深夜的凉意,卷起几片海棠花,打着旋儿,无声地落在她们脚下光洁的青石板上。

府邸深处,更漏声悠长,一声,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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