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旦时分,杨炯正酣睡间,忽被李渔摇醒。
“宝贝儿!天还未亮呢!” 杨炯朦胧中欲抱她,却扑了个空。
转头望去,只见李渔已穿戴齐整,扶着腰肢瞪他:“今日是科考首日,你须带麟嘉卫去维持考场秩序。主考是九龄师兄,断断不能出岔子。”
杨炯无奈起身,暗叹自己命苦,旁人穿越不是勾栏听曲,便是走马斗鹰,偏他没一日清闲,事如潮涌,连安稳觉都不可得。
此刻凌晨四点便被唤起,当真是苦不堪言。
杨炯由着李渔帮自己换上麟嘉卫军服,仍睡眼惺忪地嘟囔:“我没自由,我失自由,我伤心痛心眼泪流~~”
“作怪!” 李渔笑着拍了他一记,眉眼弯弯,“精神点!此次是禁军卫首次协理考场,须叫人瞧出咱们府上对读书人的看重,也好给九龄师兄搭把手。切记不可出纰漏!
如今这朝堂,石介师兄胸怀大志,行事果决,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可称大华柱石。然朝堂国政不可一味刚猛,石师兄若能顺遂推行新政,自是家国之幸;万一有所差池,便需九龄师兄这般沉稳有谋、能守得住基业的人兜底。
老爷子既然全力支持石师兄,你便该多与九龄师兄亲近些,莫叫其他师兄弟生了嫌隙。”
杨炯听她侃侃而谈,眼中满是惊讶:“你整日在家养胎,如何看得这般通透?莫不是我那疯疯傻傻的小鱼儿被人掉了包?”
说着一把将她抱起,在她唇上重重一吻,心中满是对贤妻的赞叹。
李渔好气又好笑,拧了他一把:“我虽足不出户,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你当你不在家时,京城中那些师友长辈、亲旧故交,是谁在周旋维护?哪家爱什么、缺什么、求什么,你哪里知晓?还不是全靠我一一打点!”
杨炯闻言一愣,随即便感慨万千:“得贤妻如此,夫复何求!”
“少贫嘴!快些去吧,别让弟兄们候着!科举乃国之大事,亦藏着诸多风险,保不齐会生事端,你务必谨慎小心,遇事多与九龄师兄商量。” 李渔沉声叮嘱道。
杨炯重重颔首,转身匆忙离去。
李渔目送杨炯背影消失,扶着门槛幽幽一叹:“阿福,那位到长安了么?”
话音刚落,阿福已从廊下疾步走出,叹息道:“回公主的话,据最新消息,长安外围五十里内并无任何可疑人等。我唯恐有所疏漏,刚又差摘星处的易容高手与老谍子前去增援,定不会有差池。”
李渔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衫,边走边问:“十妹呢?”
“尚未抵达,听闻已传信给郑少夫人,约莫晚间能到长安。” 阿福沉稳答道。
李渔沉默片刻,瞧着一脸愁容的阿福,忍不住调笑道:“怎么?想给你家少爷通风报信?”
“哎哟公主!您可别打趣我了!我哪敢呀!老爷都默许的事,我怎敢私下捣鼓?” 阿福忙不迭正色道。
李渔轻轻摇头,语重心长道:“这话不妥。并非咱们刻意为难于她,实在是那人生性糊涂!想当初夫君率着弟兄们出生入死才平定西夏,若不是念着情分,她哪还有公主的体面?
咱们府上最重情义,留她继续称尊,原是为了安抚西夏旧地,好叫两国百姓都能过上太平日子,不再饱受战火之苦。
你且瞧瞧长安城里新时兴的羊毛衣裳、华贵地毯,如今可都是千金难求的稀罕物,往后朝廷兵部采购,那都是天大的买卖,这般双赢的局面,来得多不容易!若由着她胡搅蛮缠,那些战死北地的弟兄们,岂不是白白送了性命?
军属若知晓内情,怕不是要戳着咱们脊梁骨骂!说咱们打仗只为了挣军功、谋私利,不然怎会对自家人的错处视而不见?
所以啊,这不是老爷逼着你,也不是你不敢违拗,实在是为了护住咱们这偌大的家业,护住百姓的安稳日子。西夏万不能再乱,这份来之不易的太平,断断容不得人破坏。”
阿福重重颔首,未多言其他,只肃然道:“公主放心,此事知晓者甚少,我已将消息尽数控住了。”
“连夫君也在其中?” 李渔轻笑着挑眉。
“少爷不知!” 阿福咬了咬牙,终是应下。
李渔见状,温言劝慰:“莫要为难。老爷子既已默许,夫君心软,不便出面,便只能由咱们在暗处周旋。”
“是。”阿福喉咙动了半天,终是只说出一个字。
李渔深知,阿福自小与杨炯一同长大,若要他谋划除去杨炯的骨血,比剜他的心还难受。
可他掌管着王府诸多内务,若想瞒住他,反倒比瞒住杨炯更难。是以李渔唯有看住好他,让其帮忙瞒着杨炯,至于后续事宜,自不会叫他牵涉其中。
念及此,她淡声道:“给郑秋备的礼物可妥当了?”
“早已备下。” 阿福忙应,“按公主吩咐,取了家中三件镇宅之宝,齐朝七山人的《百花仕女图》、芮朝公子白的青铜古剑、上古昆仑玉龙佩,俱是咱家传了几世的珍品。”
说罢,忍不住咂舌叹息。
李渔登上马车,见状不禁调侃:“怎的?心疼了?”
阿福整了整车辔,扬起马鞭,不疾不徐地朝冰雪城而行:“公主呀!咱家这类品级的宝贝统共不过十件,件件价值连城。日后若有小少主……也好留个家底不是?”
“你倒想得长远。” 李渔隔着车帘轻笑,“咱们家的孩子,纵是笨些也断不会挨饿。再说了,郑秋又不是外人,这些东西到她手里,还不是等同于咱家收着?”
阿福闻言点头,便不再多言。他心中所想,原是怕少爷在外头招惹了不该惹的女子,若生下一儿半女,既入不得府门、上不得族谱,总不能叫孩子喝西北风去?
届时少不得要拿些银钱安置,这类事在长安城里屡见不鲜。如今既然李渔这般说,想必已有周全打算,他又何必再多嘴?
这般想着,便轻抖缰绳,车轮碾着青石板,滚滚而去。
且说杨炯出了府门,径往麟嘉卫大营去了。
点齐一千精壮军士,俱是顶盔贯甲,腰悬利刃,跨下骏马神骏非常,蹄声得得,自封丘门入城。
此时天色未明,长街寂寂,唯有灯笼影影绰绰,映得青石板路泛着冷白的光。
杨炯按辔徐行,忽闻街角传来朗朗书声,抬眼望去,见一寒门书生倚着墙根,就着一盏豆油灯,正捧着《贤书》低声诵读,周遭军士往来,他却恍若未见,只专注于书中字句。
转过一条街,忽见前方车马辚辚,车帘掀开半角,露出一张敷粉施朱的脸,娇声笑道:“公子此番必能高中,妾身已在醉香楼备下庆功宴,只待公子簪花归来。”
车内书生面皮涨得通红,忙摇手道:“休要胡说!柳某不好这些铺张!”
话虽如此,头却低着翻书,手指在书页上摩挲不止,显是心下忐忑难安。
再往前行数步,见一户富商门第,十余辆大车满载箱笼,俱用锦缎苫盖。
老管家扶着自家公子上轿,口中千叮万嘱:“少爷但放宽心,此次应试的笔墨纸砚皆是徽墨端砚、澄心堂纸,奴才早吩咐人打点妥当,必能高中!”
那公子斜倚轿中,漫不经心摇着折扇,忽闻马蹄声渐近,掀起轿帘一觑,见是杨炯,忙探身作揖:“见过镇南侯!学生若能侥幸中举,定当备下薄酒,聊表谢意。”
杨炯勒住缰绳,含笑道:“笔下留神,莫负了这满车的金贵文房。”
众人闻言皆笑,那公子面皮一红,忙缩入轿中。
行至朱雀大街,忽见一老者拄着拐杖,送孙子赴考。
那少年不过弱冠,背着书箱,神色惶惶。
老者拍着他肩膀,声如洪钟:“孙儿莫慌!想你祖父当年三试不第,如今不也逍遥自在?但求你尽心而已,休要学那些酸丁,把功名看得比性命还重!”
少年唯唯称是,手指却将书箱带子攥得发白,显是心下惴惴,难以自抑。
正行间,忽闻琴音泠泠入耳,抬眼望时,见临街楼上有女子凭栏而立,素手拨弦,眼波流转似秋水含烟。
楼下一书生驻马仰头,朗声道:“娘子且等我三日,待我蟾宫折桂,必以凤冠霞帔迎你入门。”
女子垂泪答道:“郎君但请安心赴考,妾自在家中操持等候,万勿挂怀。”
言罢,取下鬓间金钗掷于书生怀中,柔声道:“望君莫负此心。”
书生接过金钗,眼眶微热,扬鞭催马而去,马蹄踏碎满地银辉。
杨炯一路行来,见尽世间百态:有结伴而行的狂生,高谈阔论间指点江山,目空一切;有独自踽踽的寒士,神色怯懦如履薄冰,一步三叹;有贵胄子弟前呼后拥,衣着华缎意气风发;亦有远方学子挑担独行,虽蓬头垢面,眼底却燃着灼灼之志。
众人见了杨炯,或抱拳作揖,或颔首示意,杨炯皆含笑回应,偶有调侃几句,直叫人或赧然失笑,或忍俊不禁。
行至登科院门前,东方已泛鱼肚白,却见门前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吵嚷之声沸反盈天。
但见几个京兆府衙役持着水火棍,高声叱喝:“都散了!再闹便统统押进大牢!”
人群中挤上前一书生,高声质问道:“我等皆是赴考举子,为何拦在门外?莫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衙役瞪目道:“休要血口喷人!昨夜登科院不慎走水,烧坏了号舍,此刻正在抢修,稍安勿躁!”
众举子闻言哗然,有的顿足捶胸,有的破口骂娘,更有好事者交头接耳,暗猜其中必有猫腻。
杨炯眉头微蹙,拨马向前沉声道:“登科院走水?昨夜的事?这般大事,为何不曾耳闻?”
衙役忙垂手行礼:“回侯爷的话,小的们也是方才得知。说是昨夜突发火情,所幸烧的是临湖的庚字院,四周又无灌木,未酿成大祸。如今正在清理现场,怕是要延迟开考了。”
话音未落,人群中又有一书生喊道:“延迟开考?我等不远千里而来,盘缠有限,如何等得?莫不是故意为难寒门士子,逼我等知难而退?”
此言一出,众人皆轰然应和,群情愈发热烈。
杨炯环伺众人,抬手虚按道:“列位暂且静一静,本侯这便进去查看,必定给诸位一个公道。也请各位先退到路边,莫要堵塞了通路,误了大事。”
众举子见是镇南侯发话,虽心下仍有怨怼,却也渐渐收了声,缓缓退至道旁。
杨炯瞥了眼衙役,沉声道:“速速配合登科院维持秩序,验明身份的差事先做起来,莫要耽搁了时辰!”
衙役忙不迭称是,转身匆匆去了。
杨炯勒住马,望着登科院门前的乱象,心中暗忖:今日这般要紧的科考,偏生闹出这等变故,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从中作梗?
不及细想,他翻身下马,转头对麟嘉卫统领道:“你带五百人将登科院团团守住,不许闲杂人等出入;再带五百人维持门前秩序,但若有蓄意生事的,立刻拿下!”
吩咐完毕,杨炯整了整衣襟,径直往登科院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