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迎提出帮他寻找护身符,试着询问它的具体形状和大小,陆之樾的唇角动了动,不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视线落在两个人相贴的指尖,久久无话。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温迎觉得自己应该习惯这种戛然而止的对话,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地说:“你知不知道,你的回答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陆之樾的眼睫颤了一下,他偏过脸,面朝着她,明明讲的是关于重要的话题,却很轻地问:“为什么?”
因为爱。温迎在心里想。
但他想要弄明白的显然不是这个。
爱是无法用言语轻易概括的命题,它因何种原因产生,书本上没有给出精准的答案,而陆之樾已经不那么擅长语言,他的语文和英语分值都大打折扣。
温迎不想拿“这还需要理由吗”来含糊其辞,她盯着他手腕上的那串桃木珠,认真地思考。
“因为和你待在一起很舒服,你闻起来是我喜欢的味道,虽然你用的洗衣液和我家里的一样,但是……”她拨弄第一颗珠子,“总感觉你身上多了点别的香氛因子。”
她抬头,陆之樾的面孔再次浮现出那种意料之外的无措,他看向了别处。
温迎不打算催促他转回来,因为她自己也耳热得厉害,不太好意思对上他的眼睛,还是低下头继续数珠子比较好。
“而且我感觉你……对我很有耐心,从小到大都是,我在信里写了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非常无厘头,有的东西我自己写完了都不敢看第二遍,但你都认真地回复我。”她说,“这让我觉得很安全,像是隔着邮筒和信纸得到了很多拥抱……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很喜欢拥抱?”
陆之樾看向她:“嗯。”
“那现在,我也想要一个拥抱。”温迎弯起眉眼,张开手臂,“可以吗?”
没有拒绝,就代表默许。
温迎凑过去抱了抱他,依旧是很轻的力度,她这回仔细感受了,那种好闻的气味依旧存在,藏在了药水里面,淡淡的。
她直起身子,整理好陆之樾被压歪的衣领,坐回原处,边数珠子边接着举例。
写字好看,寄过来的信都干干净净,不会让多余的墨水沾到边角,数学厉害,很懂空间布局,上传到相册的习题排列得清晰又美观。
对待朋友仗义,对待知知负责,会把一支笔彻底用完再换新的,会在夏天到来之前往书包里装驱蚊液。
在倾听方面有独到的见解,偶尔会蹦出一句冷幽默,不讲话的时候呆呆的……
“说半句话的时候很神秘。”温迎道。
最后一颗珠子也被数完了。
隔了半晌,陆之樾低声开口:“后面的那些,好像不是优点。”
“但我觉得不应该只有优点能拿来举例子。”温迎用另一只手摩挲那串珠子,“我爸爸是那种就算妈妈做出黑暗料理,也要强词夺理说自己就喜欢吃烤糊的饼干的人,这一点我尤其能够感同身受,虽然你做饭很好吃,但是……”
她转过头,莫名地想拿起杯子喝水,又不太想松手,咳嗽了一下才继续:“但是我会在你睡觉的时候听你的呼吸,并且在心里默默夸奖,这个人怎么这么会呼吸,听起来好均匀。”
一口气说完以后,她像鸵鸟一样垂下头,把脸埋进了被褥里面。
怎么——会讲出——这样的话——
温迎在脑海里拖长了语调。
闭上眼睛平息了好长时间,她准备抬起头了,却想起自己的手始终没有松开,还是和他牵在一起的,于是又埋回去。
房门响了一声,吊瓶碰撞,发出叮当的清脆音,护士纳闷:“这是在睡午觉?”
温迎也纳闷了一下,原来那瓶药水已经打完了,是陆之樾自己按的呼叫铃?
她极为缓慢地抬起脸,护士早就离开了,房间里没有出现第三个人。
陆之樾缠绕纱布的那只手垂落在枕边,垂眸注视她。
空调的风在吹,但由于温度调高的缘故,相贴在一起的掌心仍旧变得有些汗涔涔的,有那么一瞬间,温迎觉得面前的人也在紧张,尽管他的神色是那么平静。
但他微微抿起了唇角。
那弧度是向上,还是向下?
又或者,他还在等待着什么?需要再一次进行深思熟虑,才能放下戒备地坦诚。
“非要选一个特别的原因的话。”温迎思索片刻,看着他的眼睛,“大概是因为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帮我保守了秘密,那也是我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做自己,笨蛋也好,聪明也好,在你面前通通不用假装。”
陆之樾眸中闪过转瞬即逝的犹疑,她双手覆住他的手腕,笑了笑:“哇,这个人好懂我,每一次跟你相处的时候,都会这么想。”
“如果有一天,我没那么懂你了呢。”陆之樾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懂你也是一样的。”温迎立马说。
“……不一样。”他语速极为缓慢,有些艰难似的,停顿了十几秒钟,才犹豫地讲道,“我和你完全没有相似性了。”
他语气踌躇,言语里的颓丧,令人觉得他格外在意这件事情,好像那些相似的点也是他赖以生存的一部分。
温迎坐正了身体,极尽认真地跟他解释即便他们变得有点不一样了,两个人的关系也不会因此变差,她会接受他的全部,只要他愿意向她展露出来。
陆之樾却仿佛陷入了某种情绪里,头一次见到他如此固执的模样,投过来的眼神盈满脆弱的水光。
那种悲伤的,潮湿的气息,将温迎也一并拉进海水里,她的呼吸暂停了一瞬,低下头,摩挲他的手腕。
他的右手,脉搏跳动的地方,桃木珠底下,藏着一颗不甚明显的痣。
“还是有一样的地方的。”她缓缓地吐息,笑着说,“你是不是忘了我给你写过的同学录?我们的血型是一样的,都是o型。”
陆之樾目光笔直,一瞬不错地望向她。
“我昨天,给你输了好多血。”温迎点了点那颗痣,语调轻快地道,“你这里,血管里,身体里,有一部分的血液和我是一样的,血液的更新机制是多久来着?它们能保存……”
她的话音止住。
陆之樾静默地看着她,对上视线,那双玻璃似的眸子动了一下,一滴眼泪从颤抖的眼睫滚落。
温迎倾身,为他擦去,很快又有新的湿润沾染到她的指腹,海水般无声灌满了整个房间,连同她的心脏。
“那些被改变的东西,只是生病带来的表象,在我心里你始终没有变过。”她说,“对我来说你是最无可替代的,是唯一的,不会再有人像你这样像我了,也不会有人像你这样懂我。”
“嗯。”他终于也抓住她的手。
–
午后的房间无人打扰,温迎和陆之樾窝在一起,断断续续地又讲了许多的事情。
大部分时间是她在说,讲很小的时候,也讲近期发生的但他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初中时开始动笔的少女漫画,温迎很遵守约定,陆之樾成为了第一个知晓的人。
“我去翻翻行李箱,说不定我妈妈把样刊也带过来了……”温迎说着,才想起自己不经意间透露了他们一家三口都赶到桦海的事情。
她回头,陆之樾的眼神很平和,又透着些许的疑惑:“没找到吗?”
“那下次再看吧。”他偏过脸咳嗽了一下。
“我还没开始找呢。”温迎拉开箱子,摸了摸箱子的底部,果不其然,印着“萌动”两个字的书刊从一堆衣物中冒出一角,如同天降神迹。
她拿着样刊回到床边,翻到其中一页:“这个故事已经连载到三分之一了,不弄懂前因后果的话,理解起来会有点困难,我给你讲一讲他们两个的初遇?”
陆之樾朝她看了一眼,目光落回书页,点头。
温迎坐在他旁边,把输液管搁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娓娓道来。
陆之樾安静地听着。
她概括完前面的剧情,和他一起看完这一期的漫画。
按照惯例,被分享的人应该及时作出点评,陆之樾低头思索,匮乏地说:“我不了解绘画,但是我觉得你画得很好。”
“我觉得你的感觉是对的。”温迎清了清嗓子,也换了副煞有介事官方腔调,“有了你的鼓励,我的绘画之路又向前迈出了一大步,暴富发财,指日可待。”
陆之樾抬起眼帘,看了她片刻,温迎后知后觉地赧然,准备把漫画书合上了,却不小心把它翻回了标注自己笔名的那一页。
陆之樾眸光凝在那一行字上,静止不动。
“发愁的木头。”温迎揉揉鼻尖,自己读了出来。
“很意想不到吧?许念可喜欢追这种漫画杂志了,她跟我讨论过这篇故事的剧情,但不知道作者就是我,这个笔名把我的马甲捂得严严实实的。”她越说越满意,遏制住身后即将翘起的尾巴。
陆之樾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慌乱,无措,动容,仓促地在他眼中交替出现,又飞快地消逝。
温迎放下漫画书,瞥一眼头顶的吊瓶,准备抬手按铃。
同一时间,陆之樾抬起手,按住了她的手背,输液管被牵扯,她怔愣一瞬,转过来露出笑颜:“怎么了?”
他专注地看着她,唇角动了动,沙哑道:“那枚护身符……”
温迎等待他说下去。
“是你写给我的第一封信。”陆之樾慢慢地眨一下眼睫,说。
温迎放轻了声音安慰:“没事的,我再给你做一个新的,好不好?”
“新的也不见了。”他呼吸稍沉了些,“对不起,迎迎。”
这句对不起与前半句放在一起,不太连贯。
温迎看向护士取走吊瓶的动作,产生一种直觉,陆之樾口中的“对不起”所对应的事件,并非弄丢那两枚护身符。
但他看上去有些难以启齿,不想立马说明,温迎也决定先不深究,反正无论那句对不起意味着什么,都很容易得到原谅。
至少陆之樾愿意向她坦白第二个护身符是什么,在小郑警官送来书包之后。
里面的东西经过当面清点,全都完好无损,钱包里剩余的纸币也被烘干,小郑警官一本正经地解释:“你们这间屋子的窗帘是拉上的,所以不清楚今天的太阳有多大,别说纸币了,就连书包……”
李敬山拎起书包抖了抖,闻见气味,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一股洗涤剂的味道?跟家里的一模一样。”
“这位家属,你是在空调房里坐久了,鼻子不通气了吧。”小郑非常严肃,“这分明是阳光的味道,花果烘烤外加巧克力,符合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类的口味。”
“难道是我感冒了?”李敬山一头雾水地道了谢,放下手里的饭盒,叮嘱两个人好好吃饭,边拨电话边开门走出去。
小郑也站起身来,从口袋里拿出一枚被叠成原样的小挂件,任务完成,步履轻松地离开。
熟悉的稿纸被透明的防水膜包裹,静静落入陆之樾的掌心。
无需用言语解释,也不需要将它展开,他转过来看她的那一眼,温迎就明白了,新的护身符就是他手中的这个小挂件。
轻飘飘的两页纸却被珍而重之地对待,温迎蓦地心脏酸软,没有人比眼前的这个人更加虔诚。
陆之樾住院的第三天,他们的病房迎来了短暂的通风,也拒绝了前来探病的访客。
被遣回酒店的人认为等待的时间已经够久,如果不能亲自确认病人的安危,恐怕即便回去工作,也很难心安,准备好了礼物和花束,纷纷蓄势待发。
温迎对此感到难以理解,所谓的“求个心安”并非意味着解决问题,而更像将情绪与矛盾潜移默化地转移。
幸亏这些人都被拦下来,没有出现在她和陆之樾的面前,光是想起那天晚上的争辩,她都觉得脑壳生疼。
跟一个顽固的人重复千百遍道理是没有用的,温迎深知自己的钱包和能力还不足以将对方狠狠打脸,目前来说,最为合适的办法就只有将风险规避,不安定的因素,通通被隔绝在一扇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