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人看完那几个字之后,没有认同感,反而被激起怒火,吹胡子瞪眼,鼻孔冷哼,就连他的坐骑也变得躁动不安,马蹄一阵乱动。
洪水亮看看城楼上的旗帜和唐风年,又转头看看朱大人,悄悄冷笑。
与之相反的是——后面那些小兵大多数都有所感触。之前,他们听信朱大人的讨伐檄文,以为真正造反的人是知府唐风年,因为朱大人把唐风年描述成十恶不赦的贪官污吏、乱臣贼子。
此时此刻,大多数小兵幡然醒悟,发现真相——唐知府忠君爱国,保家卫国,那么是谁在造反?
答案呼之欲出。
小兵们不约而同,盯着朱大人头盔上竖起的那一撮红毛,然后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有些小兵内心抗拒,暗忖:朱大人造反,如果我们听从朱大人的号令,去攻打城门,就会被他拖下水,也变成乱臣贼子,这怎么行?
这一仗还未正式开打,朱大人这边已经军心不稳,暗流涌动。不过,他自以为高高在上,认为武力就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武力能够镇压人心,所以暂时并未察觉到底层小兵已经军心涣散。
忽然,他右手握剑柄,拔出宝剑,剑刃与剑鞘的摩擦声刺耳无比。
然后,他把锋利的剑高高举起,剑刃在阳光下反射刺眼的光,他大声发出号令:“攻城!”
紧接着,一个兵举起牛角,吹响进攻的号角。
然而,后面那些小兵们却毫无战斗的冲动,他们面面相觑,动作懒懒散散,不情不愿地装装攻打的样子,实际上是出工不出力,本来有十分力气,此刻只使出三分,心里正在谋划如何逃跑,如何脱离朱大人的魔爪?
人心,隔着肚皮,是最难以估量的。
城楼上的官差并不知道对方的小兵不想打,官差们眼看对方人多,吓得手脚发抖,但为了自保,又碍于唐知府在旁边监督,不得不拿着弓箭,对城外的士兵放箭。
城外的小兵们只顾着躲避那些飞来的箭,不想拼命。
朱大人眼看自己这边的兵打仗软绵绵,不禁眉头紧皱,皱成一个川字,又高举宝剑,大声呼喊:“都给老子向前冲!”
“谁敢后退,老子就斩了谁!”
那些不想造反的小兵们苦不堪言,被逼无奈,只能向前跑。他们的头顶上,有箭矢不停地飞来,这个战场显得乱糟糟。
唐风年亲自向朱大人的兵马射箭,担心敌人攻势太猛,毕竟再坚固的盾也害怕锋利的矛,大同府的城墙、城门虽然又高又厚,但并非坚不可摧。
不过,他眼神好,很快就发现那些攻城小兵的异常。
那些小兵没有喊打喊杀,反而愁眉苦脸,有的人甚至在哭泣。
唐风年大吃一惊,他虽然以前没亲自上过战场,但在田州时,曾带领官差抓过土匪,土匪那凶神恶煞的嗜血表情让他印象深刻,与眼下的情景截然不同。
于是,他赶紧与白捕头秘密商量:“老白,你看,那些小兵是不是不对劲?”
白捕头神情激动,点头,喉结滚动两下,说:“大人,我早就发现了,他们似乎不想打。”
唐风年忽然心生一计,举起右手,大声吩咐:“停止射箭!”
城楼上的官差们表情茫然,但十分听话,当即照办。
城外的小兵们发现头顶上的箭矢不乱飞了,都松一口气,暗忖:小命暂时保住了。
可是,后方的朱大人又高举宝剑,张开大嘴,扯着嗓门,大声催促:“进攻!攻破城门!”
“活捉唐风年!”
“谁敢后退,杀无赦!”
小兵们进退两难,犹犹豫豫,既不退后,也不进攻。
唐风年和白捕头飞快地对视一眼,白捕头内心狂喜,暗忖:太好了,这些兵不想攻城。
唐风年眉眼冷静,暗忖:可以策反!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当机立断,对着城外大声喊话:“我们是同胞,不能手足相残!”
“不想造反的人,就赶紧跑,离开这里,远离反贼。”
听完这话,城外的士兵们真的开始逃跑。
不一会儿,朱大人和洪水亮都傻眼了,因为手下的士兵跑了一大半。
朱大人气得破口大骂,唾沫横飞:“这些逃兵,懦夫!”
“唐风年,你这个妖孽,休想妖言惑众!”
“老子是顺应天命,自立为王,不是造反!”
“如果你归顺老子,老子就饶你不死!还会赏赐你高官厚禄!甚至可以让你女儿做老子的皇后!”
“你打开城门,老子大人不计小人过!”
唐风年怒极反笑,丝毫不害怕对方的威胁,也不为对方的利诱而心动,暗忖:你的千军万马已经跑了一大半,可见你不得人心,失道者寡助。
听完“让你女儿当皇后”那句话之后,巧宝最生气,举起城哥儿送她的小火铳,瞄准自以为是的朱大人,“砰”一声响,小火铳的口子冒烟。
她早就知道,这小火铳比弓箭射得更远,杀伤力更大。
然而,朱大人自以为自己远离城楼,处在安全范围之内,所以没有提防这种远射的情况。
紧接着,他突然用左手捂住右边胳膊,然后直接从马背上栽倒在地。
旁边的洪水亮吓一跳,连忙下马去查看,然后把受伤流血的朱大人往后拖走,声嘶力竭地大喊:“保护大王!”
“快撤!撤!”
马蹄声再次扬起漫天尘埃,乌烟瘴气。
逃跑,总是很快很快。
等城门外的敌人撤干净之后,城楼上的众人都松一口气,有些官差甚至喜极而泣,毕竟是头一次经历这种战乱,本以为凶多吉少,没想到自己赢了。
更没想到,敌人拥有千军万马,最后却落荒而逃。
唐风年看向立功的巧宝,眉眼含笑,瑞凤眼里暗含星光,问:“怕不怕?”
巧宝果断摇头,神情有点懊恼,说:“爹爹,我本来想射他脑袋,可是射偏了,射到胳膊上去了。”
唐风年哈哈大笑,带她离开城楼,一边走,一边说悄悄话:“把这个特殊武器藏好,别炫耀。”
巧宝点头,把小火铳藏衣袖里,同时,还在纠结,问:“为什么射不准?”
“平时,我射箭总能射中靶子。”
唐风年说:“因为这个武器和箭不一样,而且人会乱动,靶子不会动。”
“刚才能把朱大人射下马,已经算走运了,很了不起。”
他对小闺女竖起大拇指。
巧宝看到大拇指,瞬间得意,眉开眼笑,走路时忍不住兔子跳,问:“爹爹,我算不算女将军?”
唐风年憋不住笑意,说:“你已经有女将军的胆识,但没有女将军的名分,所以不能自称女将军。”
“不过,可以自称勇士。”
巧宝一听这话,大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咧嘴笑,露出可爱的兔牙。
唐风年伸出手,拍一下她的后背,说:“咱们回官府去挑选勇士。”
那些想要当勇士的人,已经在官府门口排队,队伍如同一条长龙。
唐风年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官袍带风,光明正大地向众人宣布刚才反贼落荒而逃的好消息。
排成长龙的众人欢呼雀跃。
好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如同长着翅膀,飞到城内每个人的耳朵里,满城沸腾,欢天喜地。
石师爷抚摸胡须,哈哈大笑,悬着的心总算落下。
小法海也高兴,激动地拍打大腿,仿佛自己也亲自参与了大胜仗。
“太好了!唐大人太厉害了!”
这时,一名锦衣卫过来告知:“法海公公,刚才我们在朱府院子里挖出四个宣旨太监的尸体,身上有严重伤痕,估计生前遭受过严刑拷打,请您亲自去辨认一下。”
小法海的笑容戛然而止,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阴差阳错,逃过一劫。如果不是因为跑来赵家与唐风年叙旧,自己恐怕已经变成死鬼。
他心里一阵后怕,脸色惨白,忽然打个哆嗦,不寒而栗。
石师爷善解人意,说:“法海公公,老夫陪你一起去辨认。”
小法海呆呆地点头,跟锦衣卫前去朱府。
那四个太监是昨夜被严刑拷打折磨死的,个个死不瞑目,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见到熟悉的面孔,小法海眼睛变得通红,落泪,哽咽道:“没错,是他们。”
“能否尽快下葬?我为他们购买棺材。”
将心比心,如果自己以这个模样死去,一定不想再被别人看来看去,太惨了,没面子。
夜九走过来,表情冷冷的,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不能下葬,必须让仵作验尸。”
“还要从朱府的仆人中审出目击者,搞清楚四个太监是怎么死的,被谁杀死?”
“冤有头,债有主。如果不搞清楚,咱们无法向京城那边交代。”
他之所以不高兴,并非因为这四个太监死得惨,而是因为唐风年在城楼那边搞出来的好消息。
作为锦衣卫内部的小头目之一,夜九内心十分骄傲,不甘心被唐风年盖过风头,不甘心被那心慈手软的文官衬托成小喽啰。
此时,石师爷赞同夜九的安排,叹气,说:“冤有头,债有主,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死者泉下有知,才能放心去投胎转世。”
“请法海公公节哀。”
小法海哭得稀里哗啦,不停地用衣袖抹眼泪。其实,他现在不是为同伴的死亡而哭,而是为自己的侥幸、大难不死而哭。
夜九看向石师爷,阴阳怪气地说:“请石师爷代为转达唐知府,恭喜他误打误撞,立下战功。”
“没想到,大同总兵带着千军万马造反,却不堪一击。”
“大同总兵连文官都不如,幸好及时暴露问题,避免长城外的敌人趁虚而入。”
石师爷没有得意忘形,反而忧虑,等四个太监的尸体被仵作抬走之后,他一边抚摸胡须,一边说:“根据情报,朱大人的属下之中,有人跟长城外的敌人勾结。”
“如今朱大人造反,外敌会不会已经得知消息?如果他们趁机狼狈为奸,后果不堪设想。”
夜九冷冷地说:“石师爷和唐知府守住城门即可,不必多虑,朝廷那边自有安排。”
石师爷叹气,不再啰嗦,伸手搀扶小法海,离开朱府。
走到朱府门口时,他撞见被百姓强行押送过来的洪夫子。
洪夫子怀里抱着哇哇大哭的璞璞,母子俩都受到惊吓。
一看见石师爷,洪夫子如同看见救星,连忙大声喊:“石师爷,石师爷,求您救救我们孤儿寡母!”
石师爷停住脚步,皱眉头,问:“怎么回事?”
那几个抓捕洪夫子的男男女女连忙邀功:“这女子是洪水亮的亲闺女,洪水亮造反,她闺女也是反贼。”
“听说,抓一个反贼,锦衣卫就赏赐五两银子,这里有一大一小,两个反贼!”
璞璞还是个奶娃娃,胆子小,哭得撕心裂肺,根本无法反驳。
洪夫子心如刀割,对石师爷下跪磕头,说:“请您救救璞璞,他还是个孩子,孩子最干净,不是什么反贼。”
她很后悔,后悔之前一念之差,没早点去赵家找唐娘子求救。
时光倒流到她被前婆婆赶出大门时,嫁妆都被丢到地上,一片狼藉。当时,方老夫人还不解气,伸手指着洪夫子的鼻子骂,对围观群众大声宣扬:“她是反贼洪水亮的闺女,我家把她休了,从此一刀两断。”
“她娘家干坏事,别连累我家!请各位乡亲父老做个见证!”
当时,那些围观群众议论纷纷,特别激动,有些不怀好意的人起哄,说要押反贼的女儿去见官。
闹得乱哄哄时,有些人浑水摸鱼,抢走洪夫子的嫁妆,逃之夭夭。
等到此时此刻,洪夫子母子俩被押送到朱府大门口时,身边只剩下一个忠心耿耿的小丫鬟抱着唯一一个包袱,哭哭啼啼,其它嫁妆都不见了。
洪夫子没有心思再去心疼嫁妆,眼下只想保命,把石师爷当成救命的浮木。
石师爷叹气,直接从钱袋里掏出五两银子,递给那几个押送洪夫子的男女。
拿到银子之后,那些人满意地走了,一路上说说笑笑,商量着该怎么分钱。
洪夫子看见希望,连忙再次向石师爷磕头,眼泪无声地落到地上。
她被亲爹洪水亮连累,此时卑微到了尘埃里。
石师爷于心不忍,伸手扶她起来,说:“哄哄孩子,随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