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源觉得这心理测评做起来也并不复杂。
只不过是坐下来,闭上眼睛。
几乎不需要刻意调动心神,便感应到了某道气息。
追着那道气息而去,隐约中,意识中出现一个巨大无比的石碑。
那石碑顶天立地,几乎充斥他所有心神。
仅仅是“看见”的瞬间,柏源便感到一阵强烈的压迫,仿佛是两种层级的存在,根本不应该“直视”。
与此同时,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让他相信,他会愿意投身于其中。
这种感觉就像是曾经面对无上神的时候。
如果是以前的柏源,一定会顺从这种吸引力,然而现在的他,心怀警惕。
地母大人就不会如此。
他是自然而然地投向地母的。
【地母……】
一个淡然声音在此间回荡,慢悠悠的,似乎在咀嚼着这个名字。
【这是另一个神明?】
柏源心神一凛。
他下意识觉得不能在这里暴露出来。
这种抗拒让他极速后退,要远离这尊巨大无比的石碑。
但无论他怎么后退,都像是在原地打转,石碑总是如此伟岸地占据他所有可感知的边界。
让我离开!
柏源心中呐喊。
【何必着急,你还没有完成心理测评。】
我不想做了!
【当然。】
那声音依旧温和。
【这是你的自由。只是……你不担心诡异入侵吗?】
不用威胁我!
【这不是威胁,只是友善的提醒。】
诡异又如何?只要会转化就好!
【所以你觉得能转化。】
当然!例子不胜其数……
【那你有没有想过,诡物转化以后,就真的……能变回曾经的模样吗?】
柏源心头猛地一沉。
那意识继续:【你觉得你的队友,跟你一样吗?】
你说什么……队友?
【你不是想要寻找你的队友吗?我能感应到你心中强烈的渴望。】
这一刻,柏源才真正意识到,在这位存在面前,他心底里是全然透明的。
【没错,你不需要对我隐瞒。】
【有意思,三能量大统一模型,可惜你不懂原理……】
【也很可惜,对于我来说,这并不是答案。】
你想要什么答案?
【我想要什么不重要,关键是你想要什么。】
我?
【当然,我关心你。】
这话透着关怀,和柏源在此看到的所有人一样,满是让人渴望倾诉的温暖。
但柏源不会轻易动摇。
【我明白……】
【那你还记得,为什么会加入仙舟计划吗?】
柏源忽然愣住。
为什么?
难道不是因为他是雪山的研修士吗?
还是五阶研修士。
这样事关人类存续的重大项目,他当然必须要参加啊!
【不,你知道不仅仅是这样。】
下一瞬,眼前的石碑悄然变化。
化作一扇老旧的木门。
虚掩着,被风吹得摇摇晃晃,露出木门中忙碌的背影。
头上的树影也被风曳动,碎影落进他眼里,一明一暗,晃得他几乎要落泪。
里面的背影似乎感应到他站在木门外许久,疲惫地拖着嗓音道:
“你搁那儿杵着干啥呢?吃饱了撑的?还不赶紧进来搭把手!别让你爹瞅着——”
“别让我瞅着啥?”
雄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一只蒲扇大的手狠狠拍在他后脑勺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臭小子,咋地?学会偷懒了?”
一个宽大的背影从他身侧挤过去,抬脚踹开木门。
手里拎着一只被拧断脖子的鸡,血顺着羽毛往下淌,在地上滴出一条暗红的线。
“饭还没整好呢?你是找死呢?”
屋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是脚踹进肉里的声音。
紧接着,是女人压抑不住的一声痛哼。
“臭小子,还不赶紧滚进来!”
那张脸转过来。
恶狠狠地盯着他。
光影一晃,像是云忽然遮住了太阳,整个院子一下子暗了下去。
那张脸藏在门中更幽深了。
鲜血还在滴滴答答,顺着门槛流出来,慢慢蔓延到他的脚边。
“臭小子……还不进来……”
又重复了一遍。
声音更低了。
那张脸上满是扭曲恶意,另外还有一张脸垂落在他的手边。
被提着头发,了无生气,一如平常。
柏源感受到手里粗糙的触感。
那是一柄被缠绕了破布条的柴刀。
除此以外,还有他颤抖的手。
流连在对方脖颈处的目光。
“来啊……”
那张脸的笑更猖狂了。
“咋的……长大了……”
“学会跟老子犟了……”
这时候,柏源终于想起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走上研修这条路。
他中了进士,做了地方官,便一心安逸享乐,想着就此摆脱那泥腿子的过往。
雪山苦寒,他是想都没想过。
可是他没办法。
他想要答案。
【你想知道——】
【究竟是深渊造就了诡异,还是人性里的恶,先一步造就了深渊。】
【当然,从你父辈身上,你看到的,是后者。】
【所以,你才会主动参与南宫菀最初的“接神计划”。】
【再到“仙舟计划”——如果未来这里将会化为深渊,当然应该要逃离,远离你讨厌的恶。】
【可是,你真的觉得,“仙舟计划”会优于“接神计划”吗?】
柏源沉默了。
【还有,你的地母大人选择将诡物转化为……所谓“正常的模样”。】
【但你觉得,真的正常吗?】
【恶,就不存在了吗?】
柏源想起总是啃着棒棒糖不说话的红山将军。
霍教授和金教授两个已经完全脱离人模人样的存在,整天说着神神秘秘让人听不明白的话。
偏偏南宫还非常器重。
似乎将雪山研修所学都抛在落后的位置。
更不用说,柳红衣总是和汉尼教授神神秘秘,用一种血腥的眼神盯着他。
他甚至记得,有一次,看见柳红衣对着李璇的背影,舔了舔嘴唇。
至于姚思秉,是一次次被拉去抽血,说是他修为最低,需要反复检查身体状况。
但那些血袋去哪里了?
至少他看到的是汉尼教授唇边的鲜红。
而南宫……
两个诡不敢动她。
但似乎跟南宫经常私下讨论,后来……
【后来你就从仙舟到了“雪山号”。】
但我不是唯一的人类!
【可是登舰的,只有你一个人类。】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姚思秉后来没了声息?真的是因为通讯模块出现问题吗?】
可是……粒子监测也显示时空异常。
【可你用的那仪器,本就是“新世界”设计的。】
【若论人口结构,那里,更像是一个诡异世界,不是吗?】
柏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有个他始终不愿承认的事实,正在浮出水面。
【深渊,早已随着人性的恶降临。】
【你已经……无处可逃。】
那……我要怎么办?
那声音静默了一瞬。
【你知道的。】
【你一直都知道——】
【还有更好的方法。】
……
柏源睁开眼。
看见充满关怀地看着自己的两张脸,这一次,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娘、爹……”
瞬间,那两张脸露出喜极而泣的欢喜。
五官……
竟然隐隐和他记忆中的,重合上了。
……
“我肯定不会做这个什么心理测评。”
“因为我很清楚,我就是个疯子。”
柳红衣伸手掐住男人的脖子。
男人因为窒息脸被憋得通红泛紫,全身本能地挣扎,但却被一根根鲜红的绷带缠绕,根本没有办法挣脱。
他试图呼救,嘴巴刚一张开,绷带便顺着齿缝钻入,迅速塞满口腔,只能发出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唔唔”声。
他眼中闪过的不是痛苦和怨恨,而是对柳红衣的怜悯,仿佛还在努力用眼神来劝她回头。
“别想了,你们一堆伪人。”
“其实跟我一样疯。”
她俯下身,贴近他的脸。
“如果是正常的人,怎么会在这垂死之际,都没有反抗的心思?”
男人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声模糊的音节。
柳红衣好心地抽出男人喉头的绷带,带得他一阵痛苦呻吟,随后干呕不止。
下一秒,柳红衣捏住了他的脸,强迫他抬头,眼角还带着几滴生理泪水。
“说。”
男人嘴唇被挤得变形,只能艰难地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词:
“因为……我……不会……死……”
“如果……我……死……你……暴露……”
柳红衣沉默半晌。
“有道理。”
笑着收起了手。
男人见状,是松了一口气。
可下一瞬,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柳红衣不知从哪儿取出了一支针管,尖锐的针头闪着骇人的寒光。
“你……你……”
“这是怎么来的?”柳红衣看了眼针管,笑道,“这是我的能力。”
“噢,对,忘了告诉你,我就是诡物。”
“你们恐惧的诡物。”
男人疑惑的神情闪过,终于转为彻底的惊恐。
“你们是怎么联系在一起的?”柳红衣歪了歪头,语气愉快得不合时宜,“意识?同步?共享感知?”
她的笑意加深。
“那如果我先让你失去意识,再杀了你呢?”
“还会暴露吗?”
男人瞪大了眼睛。
他想尖叫。
却被一根根绷带刺入嘴巴,喉头、气管都被粗粝的绷带摩擦而过,带起一阵阵极端的反胃以及窒息感。
最终一句话都说不出。
看着那针头刺入皮下,意识一点点从肉体中抽离,什么都感应不到了。
包括那尊巨大的石碑……
柳红衣解决了眼前的人以后,用洁净术清理了现场还有身上的痕迹。
至于这个尸体……
随便找个地方藏起来就行。
于是她就把男人藏在床底下的箱子里。
那箱子里的东西很杂,有各种的衣物鞋履,看起来都相当陈旧,从体型上看也不太适合柳红衣或者这个男人。
还有孩童的玩具,一些杂七杂八的杂物。
有新有旧,似乎经历了很多代主人。
不止是这个箱子如此,房间里也看不出任何真正属于她,或属于那个男人的痕迹。
更不像一对夫妻的居所。
仿佛只是鸠占鹊巢的一个家,处处透着违和的感觉。
这也是柳红衣一开始产生疑心的原因。
再后来,男人一直反反复复提醒自己做心理测评,这更是让柳红衣觉得不太对劲。
对于柳红衣来说,心理健不健康她是再清楚不过,根本没必要做专门的测评去验证。
如此,这个男人着急了。
还一遍遍看向外头,似乎希望获得某种支持,或者有些害怕出现某种责罚。
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好在,她已经从男人口中探明了这里的大致情况。
既然如此,这个人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处理掉,反而干净。
柳红衣甚至觉得一阵神清气爽。
至于要如何和其他队友联系……
她想要出门,可是刚开门往外看一眼,总能感觉到若有若无的观察。
而那些过路人的目光一旦和她的碰撞在一起,就变成了友好的点头微笑,仿佛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
让柳红衣觉得虚假得瘆人。
赶紧关上门窗,总算将这些视线隔绝在外。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女声,在她心海中响起:
【恭喜你,一阶段完成——逃离看守。】
【天网已连接……】
看来是逃离以后才会出现提示。
估计也是要避着那看守的感应。
不过说起来,这个提示音……
柳红衣撇撇嘴。
老熟人了,装什么神秘。
但对方显然不打算跟她寒暄什么。
而是继续表示:
【节点已超过两个,团队聊天频道已开启。】
这倒是意外之喜!
这不是瞌睡了送枕头吗?
柳红衣几乎没有迟疑,立刻在心海中接入频道。
【有人吗?】
短暂空白后——
【……不是人。】
这懒洋洋的嗓音,一听就是霍教授。
【老霍,只有你?】
【貌似是这样的。】
【那红山呢?还有柏源?】
【估计还没完成一阶段任务吧。】
【那怎么办?红山……】
【你可以相信她,毕竟是曾经的红山将军。】
【但她现在什么都不记得。】
【你忘了她惊人的直觉本能?】
【也是……】
【现在比较需要担心的,应该是我们接下来的计划。】
【你有什么想法吗?】
【现在提示已经有了。】
【什么提示?】
【天网。】
【天网算是什么提示?】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这些伪人……】
柳红衣那边,再次从窗户缝隙看向那些一个个装作掠过,又若无其事打量这边的路人。
【是通过意识网络彼此联通。】
【没错。】
【如果我们将天网接入整个仙舟,取代原有的网络,是不是就有可能打破这种意识网络?】
【你这计划……】
【听着有些道理?】
【算是吧。】
【但要如何进行?】
【首先,再次进入指挥中心,在主脑中,我们才能将天网带进去。】
【等等,指挥中心!】
柳红衣眉心一跳。
她记得很清楚,上一次抵达那里是多么艰辛。
【现在不一样。】
【仙舟尚未诡化,时空结构仍处于稳定态。】
【……好,那你说要如何去?】
【首先要进入上层。】
【上层?】
柳红衣的意识再度拔高嗓音。
【没错,也就是——内门。】霍教授还是很冷静。
【所以外门考校……】
【没错,这是一个机会。】
【不知道红山能不能想到。】心海中,柳红衣的声音显然忧心忡忡。
【相信她。】
【我还是不懂,红山怎么还没连上天网?这不是杀了就行了?】
【你将你的看守杀了?】霍教授的声线总算起了波澜。
【难道你不是?】
【……嗯,当然不是。】
频道另一端。
霍教授,也就是那小女孩。
正坐在屋子角落,漫不经心地摆弄着屋内唯一的玩具——一套掉漆的七巧板。
“娘”和“爹”正争吵不休。
全是因为她刚刚的话题引起的。
从俩人这么有个性的性格看,还没有转变,但估计也快了。
反正现在注意力不在她身上就好。
当然,她现在比较担心的是——
【那我估计你要麻烦了,红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