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横绝天海,只手翻日月?
并举高穹的日月,都被他捏在掌心,夺去光色。姜望随手一甩——威震天下的日月铲,孤兀地立在山巅,也不过是一块寻常的铁。
而天海摇荡!
已经被昭王控制住的天海,因镇河真君的到来,骤起狂澜惊涛!
天海未枯,相争不止。
被覆在昭王五指之下的天道剑仙,岿然一立便成为天柱。
撑起这手,撑起五指山!
以其极似长河【定海镇】的形态,还在拔高,还在呼唤现世。
神侠已经倒下了,昭王还在天海,战斗并没有结束。
姜望提着带血的剑赶来,没有千丈万丈,其身投下的阴影,却已覆盖了天海。
天海虽然辽阔,却没有一滴天道之水,能够折射天光。
这个历史片段,确实变得迟缓了。
一只夜枭慢悠悠地掠过远空,那速度本该飞不起来,会跌坠成一具鸟尸。是非山山脚庭院的熄灯过程,都缓慢得像是烧红的铁,未经水淬,而是在空气中慢慢黯下来。
“藏时”能够让这段书简岁月静滞于时空,其间发生的一切,都翻不过现世之人的一次眨眼。
但这个历史片段本身的时间和故事,却不能无限延伸。
快结束了……
昭王明了这一切,在天海深处凝视姜望,也有几分审视和犹豫。
姜望却大步踏前,身周的【真我】道质,浮如星子,沸似烈焰!
“今与我相争天海,你已无处藏身!杀我才能逃名,逃身无异饮鸩!”
“昭王——”
他在天海踏步,脚下石桥延伸,仿佛已将阴阳贯通。
一横之上为阳世,一横之下为冥土。
天君袍飞扬恣肆,目为光矢,声成雷音:“用你的剑留下我。或者留下你的首级,验证我的剑!”
雷电轰隆,在阴云中如神龙潜游。
光矢如雨,飞扬在天海上空,似姜望的长披,也像是随他冲锋的千军万马。
姜望主动地发起进攻,凶威之炽,绝无保留。
叫人看到这无畏的勇气,必分生死的决心!
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昭王的天道尊王身,只留下一个深邃的眼神,便似火星般一炸,噼啪而逝。但见得流光万顷,天海滔滔,一时波光粼粼,是无限胜景。
不必说软话,姜望的决心已经一再验证,不可能被改变。
不必说狠话,没有什么话能够狠得过躺在那里的神侠。
刀剑上输了的东西,嘴巴上赢不回来!
杀伐正烈时,天地都小,昭王一走,历史见空!
陡然的空落感,是因为昭王撤走了对这段历史片段的封锁……是封锁也是支撑。
撤去了框住囚室的铁壁,只剩木栅的囚室,未见得还能撑住风雨。在岁月的洪流里飘摇!
天海深海更是席卷风暴,洪峰骤起。那尊天道剑仙所立成的天柱,不断膨胀而高起,俨然击穿天海,回应另一个时空!这狭窄的、小小时空的围坝,眼看着就要被击穿——
万千光矢落天柱!
姜望疾纵而来,身如游鱼入水,匹马杀进天柱里。天道剑仙竟然本能地对他进攻!他一剑绞开薄幸郎,反手一掌,拍在天道剑仙之颅顶,将其拍成了一地碎石——
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失去了昭王的压制,也因为昭王所留后手的推波助澜,这尊极力联系现世【先天永恒金尊】的天道剑仙,已经差不多泯灭了姜望的意志,几为天道所侵。
差点真联系上!
若真让此尊联系上了【先天永恒金尊】,击碎现世【定海镇】,才是他无可回避的麻烦。
只怕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同缘空师太一般,隔世而居,隐在画中。
昭王在时,这是牵制昭王的杀手锏。昭王走后,就变成了他的绞索。
至此姜望已失魔猿、仙龙、众生、天人,五尊法身仅剩其一,确然是登圣后最虚弱的时刻。
而那咆哮不止的天海狂澜,忽而一卷,在最高的洪峰上,还卷起一道浪潮,一卷水幕。
就在姜望轰碎天道剑仙的这个瞬间,水幕之中璨光流转,从中又探出一尊光织的人形……昭王去而复返!
在【藏时】即将结束,天海即将贯通的此刻,昭王也冒奇险!
他退而复进,使得姜望自损天人身,回过头来再收拾山河。
历史的屏障只是一张薄纸,现世的支援随时会赶来。
时间紧迫,譬如过隙流光,但凭借他的超卓实力,或也能一隙杀人——
扭转败局是不可能的,因为神侠已经被击破金身,无力回天。
二打一死掉一个,这场围杀他们已经是输了。
作为平等国首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是送姜望去给神侠作伴,为平等国抹掉这个从今以后最坚决的敌人。
但姜望也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措手不及,甚至姜望都已经不在这方天道小池里——
此方时空里从未平静的天海,中央矗有天柱一根,立于此世,势贯万世。
天道剑仙已经碎掉,天柱仍在延伸,姜望在轰碎天道剑仙的瞬间,也借天柱向现世天道深海窜逃。
看起来他的回马枪和姜望的冲天窜,竟是同时发生!
竟被预判?
昭王心有惊意,手上却不慢。
他毕竟在这片天海捞了几息鱼,并非只是捞鱼。人虽先走,却也留下伏手,能够起到关键作用。
在天柱延伸的最高处,忽然凝现一只巨大的石拳——
天海石人的石质!
姜望的天道石人剑,原理并不复杂。对天道有着深刻理解的他,稍一琢磨,便能复刻。
相较于姜望所舍去的天道剑仙,他也并不吝啬这一部分天道力量。
石拳拦天柱,将天柱拔升的势头阻了一阻。
惊天的轰响中,石拳裂隙。缝隙见天光!
灿光填满了这只石拳,而后剥尽石色,昭王的身形瞬间凝现。他只往下轰拳——拳落光满天,照破乌云无数重。这一拳直接将天柱轰碎!
轰!
仿佛天倾。
此世摇动。
天柱崩碎,飞石似乱雨横空。
姜望并非真个能够预知昭王的想法,而是在轰碎天道剑仙之前,就已经认识到,会存在昭王回身的可能——不管昭王回不回身,他都先逃一步。
正是这谨慎的选择,令他躲过昭王的回马枪,逼出昭王的伏手。
然而仅仅是谨慎,也不够保命!
昭王也是腥风血雨里杀出来的登圣者,此处不比别处,他不必掩饰自己,可以肆无忌惮的体现力量。
其道质为【日月】。
若说神侠是“肩挑日月,侠行人间”。他即本身为日月,光照永恒。
日月为“明”,是“昭”也。
光照一世,拳杀绝巅!
面对如此恐怖的一拳,在天柱之中高飞的姜望,却并没有避退。反而在崩碎的天柱中加快了速度,举剑相迎:“候你多时!与我决死!”
万千飞石与他迎面,在他身上割出血痕,他眼皮都不眨一下,更无避让,目唯昭王,剑唯争胜。
昭王敢冒险回来,行于刀尖,自然不会就这么被吓住。哪怕姜望真的预判了他,真是做好了准备在这一刻伏击他,他的拳头也直接压下!
山倾海崩压下来,像一座巨大的磨盘,磨损岁月!仅仅余波就引发大片的空间坍塌,真真威势无边。
却只听——
轰!轰!轰!
天道剑仙所碎成的石块,不知何时分作了九堆,竟然搭成了九座石桥。
此桥虽小,却是完全复刻了长河九镇。
狻猊霸下,无所不同。
烈山人皇用于长河九镇的封镇之术,他已得真传,尽取精义。在治水大会接天海镇长河,在观河台上主持黄河之会,天下诸方也早就认可他调动长河九镇的力量。
此时早有布置,一经唤出,不仅有形,亦得其神!
屹立在现世的长河九镇都似乎被它唤醒了,神陆颤而有声,长河荡而似鸣。时空屏障已薄如宣纸,吹弹将破——
昭王不得不再次加强时空屏障,隔绝此方历史片段。
这一幕令他有一种荒谬的熟悉感,仿佛先前的场景又重演,他不像个刽子手,倒像个裱糊匠!
可明明天道剑仙都已经被姜望亲手抹掉了。
这次没有神侠去单杀姜望。时间也不再充分,囚笼也不再坚固。他冒险回身,或者也只剩这一击的机会——
昭王凝视姜望,想要在这张生死的赌桌上,看清这个年轻人的底牌。却只看到一双静海般的眼睛。
轰轰!
生死交锋一瞬间。
九镇石桥横空而显,势横古今,当场镇住了……
姜望!
这九镇石桥的后手,目标从来不是昭王。
他保持着无所畏惧、势杀昭王的姿态;又布置出九镇石桥,摆出一副沟通现世九镇的架势——
很多对手在这一步就应该被吓退了。
昭王血勇未失,仍然纵马悬崖边缘,要争生死一线。
可这九镇石桥的最终落点,却是封镇自身!
在碰撞发生的关键时刻,姜望以镇代守,暂避此锋。
昭王一拳轰石桥!
这假形的九镇石桥的确黯灭当场,一条条如死蛇般坠落,可石桥下的姜望如困龙升天,气冲霄汉。
他又一副生死搏杀的姿态!
长袍飘展,势倾人间。
身下无尽天海,仿佛变成了他的意海。
一架石桥横水中。
波澜不惊的海面,浮现一道红底金边的身影!
其人未至,其刀未显,却像是已经斩出此间来——实在是嚣张!
昭王的拳头终于没有再落下,只留下深深的一眼。其身崩碎,作点点微光,在天风中吹散。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多管闲事!这是我的战斗!滚回去!”
姜望还回身一剑,斩向意海,气势做足,驱赶斗昭的身影,比斗昭更狂几分。他还直冲天海更高处,目放神光万道,剑气呼啸天穹,满世界地追索强敌。
“哪里走!!”
终究天上人间都不见。
而他的剑光斩进意海,一闪便消失。
意海也自天海退潮。随之消失的,还有斗昭提刀的身影。
姜望拔剑四顾的无敌气势,也骤然收敛。从喷薄的火山,到青松静伫,只是一瞬间。
终究只有风吹发,眉眼都静沉。
喧嚣了一夜的是非山,此刻如此平静。
在这独立且被封锁的历史片段里,他当然没办法联系上斗昭——阴阳贯通确实是有,却是他自己左脚搭右脚,螺旋升天。
也许骗得过昭王,也许骗不过。
但这也只是他诸多张扬的姿态里,其中一种诳言。
他是做好了厮杀准备的。
唯一能够让他停止反抗的方式,是他已经变成一具尸体,躺在那里。
而现在是神侠躺着。
平等国两大首领齐聚,开启这场注定震惊天下的围杀。
最后只剩半透明的神侠,静静躺在是非山的山巅。
他已经活不得,无法挪动一根手指,却还牵着【妙高幢】的一角黄绸,似拽着永远不可再实现的梦,失神地看着天空。
虽然在盛国事败、燕春回折剑、姜望走上书山后,他就已经看到自己的结果。
来到这处历史片段设伏,是他的行险一击,死境求生之斗。
但心中其实仍是相信自己,可以度过此劫,就如过往的无数次险境一般。
可是……
原来自己并不是故事的主角吗?
“众生平等”的理想,或许永远不可能实现……
不管怎样,天空的忽然幻变,倒是非常漂亮的风景。
他缓慢地呼吸,安静地看着……先看到一尘不染的靴子移过来,接着才看到姜望那淡漠得如同天人的眼睛。
“不再演一会儿吗?”地上半透明的人形开口说:“万一他还回来。”
姜望定了一下,一次回气如龙吸水。剑尖挪了两次,才把长相思归入鞘中。
明明已经无法掩饰虚弱了,声音却淡然:“我想从此以后他不会再单独见我。”
没有人知道他还剩下几分实力。
哪怕是明确知晓他损耗极重的神侠。
这位年轻得过分的真君,好像下一刻就会倒下,又好像马上还能提剑杀强敌,再求一次道,再论一次生死。
压垮他的或许可以是一根稻草,也或许……非得天倾!
神侠一时怔然。又苦涩地摇头:“我真的……想不通。”
“想不通为什么你会输?”
姜望看着地上的人形,声音淡漠:“你求全胜……我求胜。你根本没有做好面对我的准备,站在我的面前,还没有赴死的决心,胜负不是理所当然吗?”
确实是……理所当然!
神侠僵卧着:“为什么留我一口气呢?我已经活不成,也并不畏惧折磨。”
“我想你误会了。我只是来不及收尸,不是要留你一口气。当时情况紧张,昭王比你强,的确带给我一些压力。”
姜望静静看向泛起波纹的时空:“但现在作为胜利者的从容,我或许可以等一个更合适的人来杀你——你应该没有忘记他吧?”
时空的涟漪已经清晰可见,半透明的波纹,像是老人的皱痕。
隐隐天光……似碧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