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从窗棱间打下来。
宁修远就坐在那里,他没有看那本兵书了,而是左右手在对弈。他的半张脸沐浴在烛火里,往日近乎于不带血色的冷白皮在橙暖的光线里,散了一身清冷,有种温和暖玉的质地。
毫无瑕疵的一张脸,连毛孔都瞧不见。
姬无盐就这么躺在床上,沉浸在对方这副得神明偏爱的皮囊里,许久……才在饥肠辘辘的肚子里,猛地意识到此刻暮色沉沉代表着什么……
“宁修远!你在药里放了什么?!”她瞬间就意识到了那药有问题。彼时头疼脑热鼻塞的,对药材的味道并不敏感,但无论什么情况下,她都不可能睡得宛若梦魇般醒不过来,明明她都听见沈洛歆在外头说话了……
果然,什么骗过了宁修远,都是扯淡!
那本书恰恰折角在那一页,也是宁修远故意而为之!
对方指尖轻落一子,才慢条斯理地看过来,一脸坦然和温和,“自然是治疗风寒的药啊,还能是什么?如何,感觉好些了吗?”
“骗子,若只是治疗风寒的药,我怎么可能一睡睡这一整日都不醒,而且我不是让你午膳时叫醒我的嘛?”
小丫头瞪着一双眼,许是因为风寒,眼底氤氲着一层稀薄的红,看起来有种脆弱的凶悍。
听着声音比早上好了一些,宁修远起身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送过去,“大夫问我的时候,说给放些安神之物让你好好睡一觉,这风寒便好地更快一些,我便应了。我想着你也没同我说你今日有要事呀……怎么,是耽误了什么事情吗?”
耽误了什么事情他宁修远不知道?
黑袍人数次交手,次次逃脱,好不容易这次再一次出现他的行踪,偏偏这人端过来一碗药,让她睡了一整日!
怎么可能不气?
“宁修远!”她咬牙切齿地连名带姓叫他,她想说,能不能别管我,可理智尚存,这般诛心言论到底是咽了回去,只睁着一双微红的眼,格外认真地告诉宁修远,“我不是来燕京城玩儿的,也不是来开什么风尘居赚钱的,更不是来找结婚对象的。宁修远,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可是……我虽不是君子,却也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的道理,有些事情我可以答应你不涉险,但有些事……纵然刀山火海,我也是要去的。”
几乎是开诚布公了。
她知宁修远会担心,可她不会因为他的担心就不去涉险,倒不如此刻说清楚讲明白的好。她抬眸看向宁修远,眼神平静又执拗,她问,“你明白吗?宁修远……那便是我不得不为的事情。”
怎么会不明白……
小丫头夜闯东宫、屡屡亲身涉险,不过就是为了求一个真相。
宁修远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眼神落向她的,看着她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墨色的瞳孔里平静浩瀚的光晕,看着更深处自己的影子,到底是叹了口气,“既是不得不为的事情,便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如今你染了风寒,本就失了先机,却要深入叶家,又失了地利,我该夸你勇敢,还是赞你鲁莽?”
“我……”
“若你此行失利,难免影响之后贵妃的生辰宴。宁宁……一个好的猎人,先要有一个好的耐心。他又不是自此消失,何必在一个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占的情况下,贸然出手?打草惊蛇尚是小事,若是影响之后的事情,岂不是因小失大?”
“我并非绝不允你涉险……之前是我不在燕京城,如今我既在了,不管你做什么,总有我为你兜着。便是你将天都捅个窟窿,也有我陪着你……”他又摸了摸她的头发,轻笑着哄道,“只是,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又何必费心去折腾呢?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你要给叶家冠一个抄家灭族的罪名,他们不得同你拼命?何苦给自己增加一个敌人,你说是吧?”
道理的确是这个道理。
姬无盐敛着眉眼看着锦被之上的绣花,明白自己也的确是心急了。
那么多证据开始指向这场火就是上官鸢自己放的,她一把火烧死了自己……这比被害还要让人难以接受。
先是放空所有莲花缸里的水,确保无近水可用。
囚禁毒害崇仁殿上下所有人,确保无人可以逃出去向外求救,最后反锁宫门,一把火点燃了整座宫殿。
姬无盐不明白,人到底要绝望到什么地步,才会如此冷静、清醒地,一步步结束自己的生命。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她就觉得如坠无边黑暗,连呼吸都艰难,以至于一遇到黑袍人的事情,便什么都顾不得,只想着将和东宫有关的人悉数抓回,好好审一审、问一问,上官家族千娇万宠着长大的长公主,到底经历了怎样孤立无援的一段时光。
“宁修远……”她将他的手抓起来握在掌心里,似乎就着这个姿势汲取力量。她问宁修远,“她……于燕京城来说,是个什么样的人?”
暮色渐渐褪去,今夜月色甚明,铺了满满一屋子。
小丫头看过来的眼神,大抵是连她自己也未曾料到的希冀和忐忑。
他反手握着她的,想着记忆里并不熟悉的那个人,轻声喃喃,“她很安静,也很少出东宫。我不大了解,只觉得大约就是那种大家族培养出来的大家闺秀,从不行差踏错,却也没有很快乐。”
却也没有很快乐……
明明不是这样的。上官鸢比自己还爱笑,她笑起来像是漫山遍野的花都绽放了,姬家上下都喜欢看她笑,漂亮、优雅、甜美,所有言辞都略显苍白。
反观自己,倒似上蹿下跳的野猴子。
“宁修远。我有些饿了。”她说,“你去小膳房帮我看看有没有吃的,若是没有……就让子秋给我做一碗粥。”
她目色平静,看不出半分悲喜。
宁修远轻声道好,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才转身朝外走去,出门之际还细心地掩好了门,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才朝着小厨房走去。
屋内,姬无盐缓缓地,将脸埋在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