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里,也有温馨的相处。
老钱家的儿子钱力,昨儿个夜里回来的。邻里街坊都晓得,老钱家那寡妇一早就去街头买菜,来了一大条鱼,又剁了一大块猪肉,平日里哪舍得哟!
隔壁几个邻居也来串门,大约也就是问问老钱家的儿子这些年都在哪里求学、求了些什么学,人小伙子答地支支吾吾的,还没说上几句话,脸就红了,跑自己屋子里去了。当事人都跑了,于是大家便围着钱嬷嬷唠,话题从“小伙子年轻有为”一下子到了“小伙子年纪了不小了,该踏踏实实留在城里寻一门亲事成个家立个业了,这学也不能求一辈子不是?”云云。
夸赞变成了唏嘘。
钱嬷嬷打着马虎眼,呵呵地笑,“他爱求学是好事。做学问的,总是比我这样伺候人的好些,求了学问,找媳妇也好找些……”她是周边出了名的好脾气,说话的时候眯着眼笑呵呵的,跟谁也不急。
若是换了旁人,摊上这么个不懂事的儿子,怕是心里头都烦,偏她从不表露半分,也没有对自家儿子说过一句重话。
几个邻居说着也无趣,没一会儿就走了,走的时候结伴走的,一边走,一边撇着嘴,交换着大家心知肚明的表情潜台词——好找媳妇?想什么呢!一大把年纪了,天天不着家的……谁家姑娘愿意跳进这个火坑哟!
她们的心思,钱嬷嬷心知肚明。
到底是在贵人面前伺候了大半辈子的人,若是连这些老太太们的想法都瞧不出来的话,这半生伺候人的活,便也是白干了。
只是,没必要争,且不说争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争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她炒好了菜,仍然笑呵呵地叫自己的儿子,“力力,出来吃饭了!”
内向腼腆的小伙子从里头探出头来,先是左右张望了一圈,没看到那些嘴碎的邻里,才拽了拽自己身上有些不合身的衣裳,扯着衣袖蹭过去,帮着盛饭端碗,“母亲,如今你还在东宫干活吗?”
骤然提起东宫,钱嬷嬷微微一愣,总觉得那些事情,遥远地像是上辈子了似的。她坐下摇摇头,给自己儿子使劲地夹菜,很快满满地堆了一碗,钱力摇头说够了吃不下,她仍在夹,问他,“这次,你回来几日?”
钱力迟疑片刻,“还未定……怎么了?母亲是……急着回去干活吗?”
母子俩互相打量了对方一眼,都觉得对方有些奇怪。
钱力常年在外,每次抵达京城之前写一封信,告知大约的日子,母亲便已经早早地告了假,从来不会问起启程之日,大约是害怕别离,倒不似这次,看上去对自己的回来并没有很欣喜,倒像是急着回去干活似的。
而钱嬷嬷也觉得儿子有些奇怪,且不说这不年不节的回来,就说这既然是求学,怎地说回就回了?而且钱力从来不会过问自己的差事问题,他总觉得伺候人是一件格外丢人的事情,所以从不问题,也从不说起,更不会对“同窗们”提起自己母亲是伺候人的。
甚至,为了此事,母子俩还大吵过一架,之后钱嬷嬷就小心翼翼地,从来不提差事方面的事情。没想到今日儿子竟然主动问起……竟似关心。
握着筷子的手隐约有些颤抖,钱嬷嬷稳着心绪温柔说道,“不在东宫了……你不喜我在东宫,我便不待了。本来也不想干这个伺候人的活了,只是姑娘临时缺人,她喜欢吃江南的菜,我正巧会些,工钱还挺高。别的活不必我做,就偶尔给她做些江南菜,事少钱多……你若是觉得不合适,我便推辞了去……”
钱嬷嬷心中虽有疑惑,却也没有多想。说着,又给钱力夹了一块肉,赔着笑,有些忐忑的样子,“东家是个姑娘家,人很好说话,不似别的主子,高高在上的。”
钱力摇头说吃不下,将那块肉又夹了回去,眼神有些奇怪、有些复杂,打量着自家母亲,小心翼翼地问,“姑娘家……哪家的姑娘出府独居了?”
“倒也不是,从江南来的。是个……善良的姑娘呢,和沈家小姐住一起。沈家小姐你知道吧,许四娘家的……也是个好说话的,让我帮忙给她院子里的蔬菜浇水,还同我说谢谢……”
后面絮絮叨叨的东西,钱力有听没记,也不感兴趣,他只是突然近乎于激动地倾了身子,打断了钱嬷嬷的碎碎念,“母亲,那姑娘姓什么?”
那情绪有些古怪。
钱嬷嬷又一次疑惑地打量了他一眼,将他起身之际筷子带起来的米饭夹在了自己的碗里,才有些不满地嘀咕,“多大的人了,还这般莽莽撞撞的。那姑娘姓姬,怎地,是你求学时认识的姑娘不成?我同你说,那姑娘可比咱们城里的许多姑娘都厉害,这两日可都在传呢,说姑娘是那什么江、江老的关门弟子,那江老老厉害了……哎,你去哪里?”
话未说完,钱力已经急匆匆地起身朝外走去了。
靠在门口的伞也没拿,就这么直冲冲地冲进了瓢泼大雨里。
钱嬷嬷急急起身高声唤道,“哎你午饭……”
大雨倾泻而下的声音里,对方已经到了门口的背影并未停留,只背对着屋子里头挥了挥手,“等我回来吃!”声音高昂,脚步轻快,他的全身上下,似乎有一种风雨无阻的明媚敞亮。
像镀了一层光。
钱嬷嬷呆呆看着,一时间也说不清楚已经有多久没有看到钱力这么神采飞扬的样子了。这几年他每次回来,都是沉郁的、胆怯的,像是背着一个巨大的壳,但凡有些风吹草动,就把自己缩进了那壳里。
就方才……那壳好像是破了。
钱嬷嬷看着桌上没动几口的午饭,又看了一眼哗啦啦的大雨,摇摇头,带着几分无奈的苦笑,“这孩子,天大的事情,也带把伞呀……这般出去淋一趟,可不得染了风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