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天,能掩盖很多痕迹。
视线受阻,行人步履匆匆,便是街头打架斗殴都不会有人停下来围观。何况只是路上一个打扮古怪的行人……
这样的下雨天,其实也已经算不上古怪。
他带着斗笠,裹在蓑衣里,腰间配着把剑鞘,江湖人打扮。只是那斗笠比寻常宽大些,遮了大半张脸,斗笠下露出一截黑色兜帽的边缘,整张脸缩在里面,什么也瞧不见。
裸露在外的手掌,指节宽大,手指很长,是个男人,只是那双手瘦骨嶙峋地只剩了层皮,有些骇人。
他很快地穿街走巷,消失在茫茫雨幕里,一直来到某一处茶楼门口,越过门口打瞌睡的小二直直往里走去。
冷风挟着雨水扑上小二的脸,小二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就看到那人一路滴答着过去的雨水,当下就怒了,“诶!你站住,你个老乞丐怎么回事呢!知不知道你这一身脏兮兮地污了我家的地了!”
楼梯口站出来一个人,方方的国字脸,木着表情朝着楼下扔了个碎银子,低呵,“闭嘴!”
碎银子咕噜噜滚下来,滚到追着过来的小二脚边,沾了些许泥水,小二眉开眼笑地捡起来,就着自己的衣裳擦了擦,又吹了吹,攥在掌心对着楼上点头哈腰着,“您忙!客官,您忙,有需要就叫小人哈。”
再抬头,楼梯口已经没人了。
小二一边往门口走,一边端详着手里的碎银子,雨天暗沉的光线里,那小小碎银似闪着灼灼辉光,小二又摇头晃脑地端详半晌,低头,一口咬住,硌牙。
小二开心地笑了。
……
楼上,斗笠、蓑衣都被褪去,露出全身裹在黑袍里的瘦削身形。他朝着袅袅烟云后自斟自饮的男子行了个礼,“殿下。叶夫人传来消息,说是,药丸被盗。”声音损毁严重,嘶哑难听。
“被盗?”坐在对面的李裕齐缓缓搁下手中酒杯,眉峰轻蹙,“确定不是自个儿年纪大了,给搁忘记了?”
“大约不是。说是里里外外地都找了一遍了,都没有找到。叶夫人和叶大人因为婚事的事情,早已不睦,两人已经分院而居了。叶夫人的屋子里,除了当年陪嫁跟过来的嬷嬷之外,没人进出过……”
那声音很刺耳,李裕齐皱着眉头,半晌才问,“何时丢的,知道吗?”
“不清楚。”
手中酒杯悠悠地晃,李裕齐支着下颌玩味地笑了笑,“这倒是有趣了……最近,怎的小贼如此猖獗,到处丢东西呢。”
没人接话。
半晌,他又仰头问身后国字脸,“钱嬷嬷的消息,打听到了吗?”
“大抵就是这两日了。之前的老妇人连她的面都见不到,什么也打听不到。”国字脸颔首,木着表情陈述,“属下找到了钱嬷嬷在外‘求学’的儿子,原是在外头躲债呢。属下答应替他还债,只要他问出自家老子娘亲的东家是谁。那小子躲债躲怕了,听说有人还债,别说是问个东家了,估计让他卖娘都是肯的,这不,已经回来了。”
李裕齐沉默着颔首,脸色稍微好看了些,“欠地多?”
国字脸颔首,“多。”
李裕齐继续问,“够买命钱?”
“够。”
“那就成。”李裕齐抿了口酒,温和地耐心叮嘱,“莫要亏待了人家。”
“是。”
这件事了,李裕齐又看向黑袍人,眉头微蹙,表情却平静,看起来心情不错,“你怎么还不走?还有事?”
“是。”黑袍人似是点了点头,开着的窗户里刮进来的风,打在他身上,黑袍被吹地猎猎作响,他像是撑着衣裳的竹竿般晃了晃,声音也显得有些虚无,“沈家那个丫头,还在查后山的暗室,不若……找个人做了吧?”
“不行。”李裕齐想都不想,就否定道,“且不说她是御史大夫沈谦的女儿,就说许四娘,是个好相与的?她的女儿出了事,你信不信她能把天捅个窟窿出来?……暗室里的东西不是都被搬空了,她要查就让她查去,还能查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黑袍人低着头不说话。
沉默中,风声呼呼吹来,屋中袅袅檀香堪堪升起就被吹的四散,李裕齐盯着那香炉,眼神倏地一凝,缓缓地看了过去,再出口地声音又冷又沉,“你……还留了什么在暗室里?”
黑袍人“咚”地一声跪下了,却仍沉默着。
“说!”李裕齐勃然大怒,手中酒杯猛地朝对面掷出。
碎裂的瓷片弹起擦着兜帽下的脸颊而过,很快,血珠沁出,沿着脸上嶙峋的沟壑缓缓流过,脸颊上簌簌的痒,像是蚂蚁爬着,黑袍人甚至没有抬手擦一下,只跪着,“……起初也没在意,也是最近看沈家丫头查地勤,大有不查出一点东西不罢休的势头,才想起来,香案之下,有个暗格,里面放着一颗最初的摄魂香。”
比想象中的情况好一些,李裕齐稳了稳情绪,“那你去拿出来啊,她又不是整日里都待在后山……”
话音未落,李裕齐倏地一滞,一张脸像是染了窗外冷雨般血色尽失,他一字一句地问,“她找到了?”
“是……”
雨,愈发的大了。
雨点子打在窗户上,劈啪作响,愈发衬地屋子里安静到压抑,只剩下了李裕齐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的声音。
半晌,他缓缓站起来,转身走到窗边,迎着风,仰面闭了闭眼睛,“此事……你不必管了。后山,你也不能去了。这几日,你在城外找个落脚点,安安稳稳地躲着,等我来找你。至于其他的……我来处理。”
一条绳上的蚂蚱,到了这个时间已经不必相互责怪了。
如何将危机最大化的降低,才是此刻应该考虑的问题。至于追责……不急,一切的账总有一日能够好好清算。
“滚吧。”他说,“为了你自己这条小命,最近不要出现在本宫的面前。”
声音里夹着秋雨阴寒,令人胆颤。
黑袍人半起了身子,弯腰退下。
只是……关门之际,他突然抬了抬头,门缝里,半露一张狰狞的面容,和满含恨意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