喃喃说话的男子,心性比同龄人更小一些,不过是个半大的少年。从小被保护地很好,纵然这些年游手好闲的,本性却是纯良赤诚,他便以为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如此的。
至少,他以真心相交的,都会真心同他相交。
譬如宁修远、譬如姬无盐,譬如,比他们更加亲厚一些的表兄李奕维。即便这些时日以来,表兄的言行逐渐令人费解,白行也没有怀疑对方对自己、对白家的善意。
“他和李裕齐是不一样的……我一直都这么坚信。”他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又去捞地上的酒坛子,一边倒酒一边迷离地笑,“可当我站在假山之外,听到假山里传出来的声音时……那一刻我才知道,没有什么不一样。”
“都是一样的。如果一定要说不一样,也许就是他更加隐忍,但也因为这些年时时刻刻的隐忍,让他比李裕齐还要疯狂、还要耐心些、还要精于算计,就像同样都是蛇,他一定是那条蛰伏更久毒性更烈更加致命的蛇。”
这些话,声音不高,只字字句句间,隐约听得到牙齿碾过牙齿的声音。
曾经的知己、能并肩喝酒看星星的友人、能互诉衷肠的至交至亲,骤然间向自己露出一张从未见过的模样。姬无盐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知道这并不好受,她安安静静听着,半晌见他似是平复了不少,才问道,“你在假山后听到了什么?”
白行摇摇头,他什么都没听到,或者说,听到了,但因着过于震撼,那些字根本没进他耳朵,以至于后来他反复回想也想不起来他们到底在聊什么。
“我听到了那个声音。难听的、嘶哑的,像是两把钝刀互相来回拉扯摩擦着的声音……”他自酒杯上缓缓抬头,看向姬无盐,眼神虽然痛苦却也坦荡。那是独属于白行的坦荡,“你知道的吧,那个声音,就是你们一直在找的、以为隶属于东宫麾下的黑袍人的声音。”
若是今日之前,姬无盐如何都要瞠目结舌一下的。只今日她心中已经猜到了几分,如今也算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倒也没有太多的意外,只点点头,“算是猜到了一些。”
白行倏地起身!
“你知道?!你知道黑袍人是表兄、不是、是他李奕维的人?那这些乱七八糟林林总总的事情都是李奕维那小子搞出来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四下张望着压低了声音俯身问姬无盐,“那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还来这里受他欺负?”
姬无盐就平静多了,拽着他的胳膊坐下了,才道,“也才猜到没多久,何况没什么真凭实据。你就是为这个闹离家出走呢?”眼底笑意促狭,像是看着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明明对方年纪比自己还小……白行摸了摸鼻子,嘴角却仍然垂着,半晌,轻声说道,“不是离家出走。姬无盐,我觉得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感受,就是以前相信的,突然发现像是一个骗局,以前在意的,现在看起来像个笑话。不只是表、不只是李奕维,大家好像、好像都有比亲人更重要的东西,权衡利弊间,人情就淡了很多。我不喜欢这样的地方,我只是想出去走走……”
姬无盐注意到,抿着嘴的少年执拗地将每一个脱口而出的“表兄”生生压下,换上连名带姓的称呼,好像这样就能撇清了关系、斩断了交情似的。
执拗,天真,又可爱。
这的确是一个不适合燕京城的少年。
出去走走也挺好的。姬无盐碰了碰他的酒杯,抬眸看他,墨色的瞳孔像是上好的琉璃一般的干净,“是出去走走,还是出去躲躲?”她这么问他。
白行微微一愣,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对方的眼神比之前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犀利,像是能直接将他看穿似的,这样的眼神之下他说不出一个字的谎话来,只是到底是走走,还是躲躲,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他只是对燕京城觉得失望、对这里的人觉得失望。
李奕维是这样,父亲也是这样,朝代更迭之际,所有人的欲望好像都被无限放大。每个人都很浮躁,浮躁得已经压不住皮囊之下真实的贪婪。于是,他才发现,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一样无所不用其极地追名逐利攀附权势。
“只是……失望。”他说,静下心来的时候觉得能够理解,但还是失望。
姬无盐点点头,问道,“就好像是……心中的信仰,突然塌了?”
信仰吗?白行怔怔的,半晌,迟疑着点点头。他虽总老头子、老头子的叫着,但父亲的确是他心中仰望的神明,他对表兄也很是敬佩,觉得他们都是能将事情做得很好的人,不像他……
“信仰崩塌不是什么坏事,他们是人不是神明,是人就总有七情六欲、有亲疏远近、有利弊权衡之后的取舍。血缘至亲也不是你换个称呼就能斩断的,他如何手段,总也是你的表兄。”姬无盐起身倒了酒,才道,“不过,我不拦你,出去走走的确是挺好的。看一看天地之大、山河之阔、人生百态,看一看真正的疾苦冷暖,也看一看远离了财富权势之后的悲欢,也许那个时候,你就知道自己的取舍了。”
白行有些意外,“我以为,你是来替祖母当说客劝我留下的。”想必祖母那边也是这么认为的吧。
“老夫人年纪大了,她觉得自己过一日少一日,你若一去三五年,她还能见你几面?”姬无盐摇头失笑,“只是……谁的日子又不是过一日少一日呢?你在这里不快乐,便不该在这里一日日地蹉跎着……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闲来喝喝小酒、晴时晒晒太阳,也是不错的。何况,兴许你出去走一遭,尊贵的公子哥儿吃不了民间疾苦,不过三五个月,也就一身狼狈地回来了,自此再也生不出那出去走走的心思,岂不是皆大欢喜?”
言语间,眉梢带笑,“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准呢。你也是傻的,一说就是三五年,老夫人一听,三五年见不着宝贝孙子,如何能允你?平日里的机灵劲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