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阳光未达之处的阴影里,老夫人身形轻轻一晃,对上嬷嬷的眼神,半晌什么都没说,只轻轻叹了口气,朝着里屋去了。
少年们终于还是长大了,再不是曾经或天真懵懂或恣意无忧的模样。他们有了自己的目标、自己的取舍,血缘亲族都在权衡利弊之后。
她欣慰于他们的成长,就像欣慰于幼鸟终于有了在风雨之中飞翔的能力,却也担心他们在风雨之中迷失了方向……只是,纵然迷失了方向,她也已经年迈到无能为力了……
院子里,姬无盐听着老夫人蹒跚迟缓地往里走,这才拽了拽白行的衣领子,低声呵斥,“瞎说什么呢!莫不是你就为了这事闹着要离家出走?这件事情和白家又扯不上关系,快起来。去你那,我陪你喝酒。”
白行没有起身,只是抬头打量着姬无盐。半晌,他轻声说道,“这里是青石砖,没有鹅卵石冰冷坚硬。今日是晴天,那天却是下雪天……姬无盐,今日我跪在这里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那天……你冷吗?”
他是后来才从下人口中听说了这件事的,当时就只觉得荒谬,白行知道李奕维和平日里表现出来的亲和截然不同,但他会如此为难一个姑娘家是白行完全没有想到的。若非三爷及时赶到,这样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姑娘还要在冰天雪地里跪上多久?
白行不知道。
他只知道如今的李奕维陌生得他都不认识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嫡子、平阳郡王,而不是白家表少爷,不是他白行的表兄。只是即便如此,白行还是觉得李奕维不该如此对待一个无辜的姑娘,于是他去了平阳郡王府。
没想到……他瞅着姬无盐,近乎于执拗地要一个答案,“姬无盐,那天……你冷吗?”
这脑子里一根筋的娃!姬无盐一巴掌拍上他的脑门,骂骂咧咧地拖着他往外走,“冷!冷极了,为此还落了点病根子在身上呢,以后可得靠你白大公子照顾后半辈子了!也不看看这什么地方,这些话祖母听着不难受哇?就为了这点儿事情,至于吗?再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是我同他做交易,相比于欠个人情,我倒宁可跪上一跪。”
白行任由姬无盐拎着他的衣领子走,他身形比姬无盐高上不少,小姑娘气势汹汹走在前面,他为了配合对方的步子,不得不压着脖子弯着背,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一只被钳制着的虾。白行自己倒不在意这般丢人模样,只亦步亦趋地跟着姬无盐,好几回欲言又止的,只每每到了嘴边,犹犹豫豫地又咽下。
一直就这么被拎着领子回了自个儿院子,才在小厮瞠目结舌的表情里交代着,“去,将本少爷珍藏多年的好酒拿出来!”
白家小少爷好酒,却并不嗜酒,这些年的确是藏了不少好酒。
酒上了,又上了几碟子小菜,白行摆摆手让小厮下去了,亲自给姬无盐倒酒,又给自己倒满了,才晃了晃那小酒瓶子,笑道,“从皇宫里偷出来的酒,你今日倒是好口福了,平日里我可舍不得喝,上一回还是……”剩下的半句话,倏地咽了回去。
上一回……
上一回喝这个酒,是同李奕维那小子。那人半夜三更的,耷拉着一张脸提着俩酒瓶子来这找自己诉苦,说起父子、说起君臣,说起他并不喜欢也无心参与的朝堂之事,说起他最喜欢最眷恋的还是白家自由无拘的氛围。那天,他们从院子里喝到了屋顶上,那夜月朗星稀睡得很好。
时至今日,那些话听起来就像是个笑话,那夜的月色也许只是喝醉了梦一场。
“那时候你问我的问题,其实我早就有了隐约的答案。只是那时候我觉得,表兄不管是真的温雅无争还是韬光养晦都无妨的,毕竟皇子嘛,多得是身不由己的时候,心思深一些不是坏事。我只要知道他始终都是我那个表兄就行了。”端着酒杯碰了碰姬无盐的,白行痴痴地笑,“喝。宫里的酒,一般人喝不到的。”
他鲜少这般,看起来像是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信念突然间轰然坍塌了一样,巨大的悲伤压在眼底,溢出表情的也许不及万一。
素来跳脱开朗的人,即便偶有些不好的情绪,也总是容易被人误解为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伤春悲秋罢了。无人知道,那人心底早已掀起惊天巨浪层层倾轧而来。
“我那点儿真不是什么大事。”姬无盐抿了一口酒,喝下酒杯看着对方才缓缓说道,“如若是为了那件事,真没必要。若是为了旁的事,我左右已经坐在这里,酒了喝了,不妨同我说说?”
“不只是那件事……”白行低着头喃喃,眉头肉眼可见的皱了起来,他看着杯子里的酒,缓缓才叹了口气,“我去寻他,的确是为了你的事情。那天在你过来之前,我便已经好生叮嘱过他,我说不管你们要聊什么,总希望他看在祖母的面子上亲切和善些。”
他将前情言简意赅地交代完,不说其间具体的争锋相对,只是姬无盐想起当日白行不大好看的脸色,也知那天应该是不大愉快的。
对方不愿说,她便也不问,只抿了口酒问道,“然后呢?”
“我气恼于他言行不一去寻他。只是到了平阳郡王府才知他正好有客……守卫不曾拦我,只让我稍待片刻。我心下烦躁,便想着去花园里坐坐吹吹风……毕竟是从小一道长大的表兄,若非必要,我也不想同他不欢而散。我也没想到……他在花园假山之后会客。”
白行声音越来越低,散在风中几乎就要听不见,“你说,好端端的,他在自己家里见个客人,为什么要做贼一样的躲到假山里面去呢……”
姬无盐微微一愣,抓着酒盏的指尖微微翘了翘,心下微颤,面上却半分不显,平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