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诺陷入沉默,她仔仔细细地观察着年轻人的表情,确定他的言语中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后,才缓缓点了点头:“若有必要的话,我会出手的,不过,那样做的代价是什么,你应该也很清楚吧,林格……”
“恩。”
年轻人的声音有些低沉,显然承认这个事实对他来说并不好受:“我会提前向大家说明情况的,只希望她们不要觉得,我是在做无意义的事情。”
为了一场不属于自己的战争,做到这种地步真的有必要吗?林格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想法,但他不敢肯定其他人有没有,说到底,这件事原本就是年轻人的一厢情愿,是他太过心软,见不得有人在黑暗中沉沦,苦苦挣扎的模样,便发自真心地想要为他们做点什么。可到头来,代价却要大家一起承担,那未免有些自私了。
“不要想太多了。”
希诺一眼就看穿了林格的想法,或许是因为两人其实很相似,林格现在的情感,早在许多年前她便已经体验过了。同样是自责,同样是怀疑,同样是迷茫和孤独。只是相似的往往是表象,而内核不尽相同,两位父亲的死改变了一切,将两人各自带往不同的道路。杨科先生的死让林格选择随波逐流,只为自己与妹妹而活,看似冷漠,内心却存着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温暖和仁慈;而偏执者雷纳德的死,看似让希诺走出了心结,变回了从前那个乐观开朗、落落大方的她,可是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的心还活在冬天里,那种礼貌却疏远的笑容构筑起一道无形的防线,再也没有人能够接近她了。
相似的与相悖的,人生往往在其中循环往复,时而向上,时而向下,但总体而言还是在向前进的。虽然希诺觉得自己还没有到讨论人生哲理的年龄,但过去的经历让她自认为有几分感悟,可以心平气和地向这位年轻人表述自己的心意:“我们不是因为纵容你才选择支持你,林格,恰恰相反,是你一直在纵容我们才对。”
“所以,说代价未免太严重了,说自私也有些冷漠了,你就当做——”
少女想了想,忽然展颜一笑:“那是我们对你的回报吧。”
“回报?”
林格疑惑,平时很聪明的他此刻看起来居然有些呆头呆脑的,让希诺忍不住,噗嗤地笑出声来,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连刚才沉重的气氛也荡然一空了:“没错,回报。蕾蒂西亚看的童话故事中不是总有类似的情节吗?受人类帮助的妖精或仙子,回赠以金银财宝、权势地位,或者一句真诚的感谢。我记得格兰吉尼亚古老的传说中也提到,当猎人放生一头白鹿时,林间的异类会为他送上祝福,让他变得好运。连小孩子都懂得的道理,我们岂会不懂呢?”
尽管那样的回报有时显得沉重,譬如有形的金山银山;有时却看不见摸不着,譬如缥缈的祝福,但它们的性质是相同的,都是基于最纯粹的感激与最朴素的喜爱,或许还有几分当事人未曾察觉的憧憬吧。一切的一切交织起来,就成为了美好的童话。
林格大致理解了希诺的意思,但他仍然有些纠结:“回报……虽然这样说,但我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值得大家如此信赖,甚至甘愿以性命作为回报……”
“林格。”
希诺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她直视着年轻人的眼眸,以前所未有的庄重语调,一字一句地说道:“其他人的想法,我不太清楚,但为主君而死,正是骑士的荣耀。”
一如当时,合成魔兽奇美拉即将苏醒之时,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纷纷披甲上阵,誓死与敌人一战,连洛瑟山林中的异类领袖也不例外,甚至在身为主君的希诺提出由自己单独出战的时候,他们还群情激奋、视之为奇耻大辱一样。或许在骑士精神衰微的当代,所谓主君的担当、骑士的荣耀,都只能在小说中寻找了,但真正的骑士绝不会因时代的变化而放弃自己的坚持,希诺就是那样的人。
她身上仿佛闪耀着一种光彩,竟令林格有些不敢直视,他一向不是个自卑的人,只是有时候难免为他人的耀眼而动容,或许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一种自己很想要但又得不到的东西吧。
“话虽如此,”年轻人的语气颇为复杂,“但你并不是我的骑士,自然没有必要为我……”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向你宣誓效忠吗,林格?”希诺却打断了他的话,一本正经地问道:“成为你的骑士?”
“我不是这种意思……”林格想要解释,一抬头却看见了少女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反应过来,有些无语:“不要拿这种事情开玩笑啊,希诺。”
你的骑士精神会哭泣的!
“谁说我在开玩笑?”希诺笑眯眯地说道:“万一我是认真的呢?”
林格被噎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所幸希诺并没有继续调侃的意思,见好就收:“算了,你就当做是一个玩笑吧。但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随随便便责怪自己,包括我在内,大家一直都觉得,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
她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天空,云鲸空岛与黑森林的交界线,犹如彩色图画与空白画布的对比,让人印象深刻:“对发生在眼前的暴行不闻不问,因为畏惧便决定什么也不做,只是一味地龟缩在自己划定好的安全区域内……像那样的事情谁都做得到吧?但是没有意义。林格,你知道什么才有意义,我们当然也知道。”
“……”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那就拜托你了。”
希诺向他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我会做好最坏的打算,全力以赴的。”
言外之意,是不相信王国海军能够拦下圣教军的援军,其实林格也不相信,只是心中隐隐还有些期望,就像期望着奇迹的发生一样。
而作为真正能够创造奇迹的人,希诺和林格聊完之后,便转身回到了球场内,她轻轻地拍着手掌,发出啪啪的声响,呼唤大家过来集合。还没有听到下课铃声的学生们纷纷投来疑惑的视线,不知道老师想要干什么。
面对一双双天真无邪的眼眸(混入其中的几个刺头除外),希诺斟酌了一下语气,才缓缓开口,做出这个决定的难度其实不亚于当初她亲口向老师和同学们坦诚自己想要退学的心情:“……因为一些,唔,很复杂的原因,接下来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能带你们上体育课了。”
“诶?”
“怎么这样?”
“好突然啊,希诺老师,您要去哪里?”
“老师你要去多久?还会回来吗?”
“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老师?”
底下传来一阵唉声叹气的声音,显而易见,希诺很受孩子们的欢迎,受欢迎程度甚至仅次于林格和圣夏莉雅,这不仅是因为她是体育老师,更是因为她的性格和形象,谁会讨厌一个脸上总是带着笑容、骑马和打风花球都很厉害、又温柔和善又英姿飒爽的大姐姐呢?希诺在孩子们的心目中就是那样的形象,所以,一听说她要离开的消息,大家都很难过。
希诺本人倒是没放在心上,依然面带笑容,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去哪里?这个暂时保密哦,还不是你们该知道的事情。去多久?唔,快的话一个星期,慢的话一个月也就回来了吧(这取决于路程和圣教军的战斗力)?不需要你们帮忙,你们乖乖留在这里学习,别给老师添麻烦,就是最大的帮忙了。啊,对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体育课暂时就不上了吧,改成数学课……”
希诺本以为这个噩耗会引发一片哀鸿,可没想到孩子们却愣了一下,然后场面陷入了诡异的安静。直到几秒钟后,才有一个小女孩弱声弱气地提醒道:“可是,希诺老师,我们的数学……也是你教的啊?”
“呃。”
……
林格看着少女骑士与孩子们亲切互动的一幕,忽然间有些后悔了。不是后悔将这个任务交给希诺,整座云鲸空岛上,也唯有她能承担如此艰巨的任务了,其他人要么实力上较弱,要么性格上不太靠谱,都不是合适的人选。他真正后悔的是让希诺进入学校,成为这些孩子的老师,乃至与他们结下了深厚的羁绊——所谓羁绊,既是牵扯,也是拖累。
不要忘了,胜利王权的诅咒是,每一次的胜利,都将以亲近之人的牺牲为代价。
那么,这些孩子,是否也已经成为了希诺的亲近之人呢?
这是一个不可想象的问题,因为一旦想象,年轻人就会感到一种无比的愧疚,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邀请希诺成为老师,也仅是出于一番好意——不仅是对希诺,也是对这些孩子。无论伤害了谁,都不是年轻人的本意。
可转念一想,就算自己当初想到了这个问题,莫非就能够阻止吗?希诺不是任人摆布的玩偶,而是活生生的人,有着自己的情感与意志。学校就在这座空岛上,孩子们就在学校中学习,一日两日,或许可以相安无事,但时间一长,双方总还会碰见的,以希诺的性格,就算不是老师,想必也不难成为孩子们的朋友吧?这么想的话,情况好像不会有丝毫改变。
人与人之间交织起来的情感,是世界上最难根绝的事物,除非让希诺彻底封闭自己的情感,完全隔绝与外界的沟通,或许就有规避诅咒的可能性了。但这并不是绝对的,再坚硬的岩石也抵挡不住种子发芽的力量,就像当初少女毅然决然地放弃学业,告别朋友与师长,又遣散了所有的家臣与仆人,以一种近乎无情的态度切断了自己在人间的一切留恋,隐居于偏僻冷清的夏多利庄园中,没有快乐,没有悲哀,没有值得高兴的事情,也没有可以倾述的心事,在最花季的年龄却活得像一个最清贫的隐士,那样的生活,即便是经历相似的年轻人也会觉得,太孤独了,又太可悲了。
可那时候的她就完全割舍了自己的人际关系吗?并非如此,仍会有祖父、有老管家、有洛瑟山林中的异类们作为羁绊,甚至一次偶然的重逢,都能让那些已经在记忆中逐渐模糊的友人们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撕开的伤口会随时间愈合,那么割断的线条自然也可以重新续上,于是少女才畏首畏尾,始终不敢面对自己的使命,与合成魔兽奇美拉一战。
相继经历了父母的死、友人的死以及祖父的死之后,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终于可以走出那种孤独的心境,又一次活在人间的阳光之下。她是格兰吉尼亚大地的白棘花,总在盛夏时绽放,在夏末时枯萎,纵然只有一季的生命,亦无比绚烂。林格没有权力剥夺她失而复得的情感,更不可能为了这个理由,便将她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战斗人偶。
魔女们或许可以做到的,摒弃情感,遗忘过去,割舍羁绊,一旦理念分歧就彻底敌对,不死不休,连昔日的姐妹都能痛下杀手。林格不知道她们在做出这个决定前是否纠结过,如今又是否后悔过,但似乎连魔女的冷酷都还不够彻底,若非如此,那位黑暗魔女卡拉波斯又岂会被天界忒弥丝所蒙骗、所引诱、所阻拦呢?就是不知道在天界忒弥丝闭上眼睛的时刻,她的心中是否有过一瞬间的悲伤。
虽然女神大人总说,真挚的情感不会伤害任何人,但似乎这个世界的情感总会被现实扭曲,变成致命的痛苦?
年轻人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沉重,直到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