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寒意凛冽。
玫瑰的香气裹着冷气,月亮也蒙着阴影。
艾琳已经陷入沉睡,按照她的意愿,艾尔利特为她编织着她想要的梦境。
诺尔维雅坐在长条桌上,她用红色的水笔重复地画着圈,报纸已经被划开,但她依旧毫无所觉。
雅琳休收拾好它的书包,然后走到诺尔维雅跟前拿开了已经被划烂的报纸。
“艾琳很难过,但是她没有那么那么难过。诺尔维雅,艾琳没有说谎哦。”
雅琳休眨着眼睛,劝慰着诺尔维雅。
诺尔维雅点头。
“我知道……只是,我很难过。”
“难过什么?她都睡着了。你也去睡觉,你明天不是还要打工?自己在楼下待着干什么。”
艾尔利特从二楼走下来。他的神色不怎么愉快,但他依旧美丽,像神明装饰夜色的玻璃。
他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敏感,也更加易碎。
诺尔维雅抬头看他。
“艾尔利特,你怎么不去睡觉?明天不是有随堂测验么?”
“你倒也不用把我的课程安排记得那么清楚。”
艾尔利特对诺尔维雅的话里出现的“测验”两个字尤为讨厌,他先把雅琳休送回它自己的房间,然后又下楼找诺尔维雅。
“我晚上见到了木莎。”
“我知道。”
“我本来想去找你一起吃晚饭。但走到一半,我看到木莎提着很多食材。她邀请我一起吃晚饭。她不在饭菜里放糖。她只会煎肉。实在是不怎么好吃。
她告诉我她爱洛蕾塔。”
艾尔利特拉开椅子坐在诺尔维雅旁边,继续说着他晚上和木莎的对话。
“我问她怎么证明。她说她现在正在恢复她之前想要当兽勇士时的饮食,她想要争一争,为洛蕾塔。诺尔维雅,她真的在爱她的女儿吗?”
“艾尔利特,你在说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已经有答案了,不是么?”
艾尔利特沉默着。过了一会儿,蛛姀从二楼探头出来,她的头发披散着,像一片森林。蛛姀问他们在干什么。
“蛛姀,这样很危险。”
菲阿娜出现在蛛姀身后,她把蛛姀拉到安全的地方,然后和蛛姀一起走到一楼。
客厅的灯都关上了,只有长条餐桌上的蜡烛在静静燃烧。秋季的风并不静谧,但砸到城堡上时就泄了力,低低的像痛苦的喘息。
艾尔利特问菲阿娜。
“休特和杜库睡着了?”
“没有。”
休特带着杜库出现在二楼。他们走下来,楼梯发出不明显的响声。
气氛略显低沉,艾尔利特看着他的队友们,微微扬起眉毛。
“艾琳她没有那么脆弱。只是不被母亲爱而已,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这不是很正常吗?”
艾尔利特不以为意地说着,顺便问杜库是不是也这么想。
杜库的反应比白天慢了很多,他几乎在用自己的身体本能来回答,他点头,又摇头,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我没有。我没见过,母亲。”
蛛姀看了一眼艾尔利特,她明白艾尔利特的意图。如果艾尔利特不在意,他就不会出现在一楼,他也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顺便借此探寻杜库的身世。
蛛姀转头问杜库。
“是没有,还是有但是没见过?”
杜库此刻根本没有任何防线。他的身体适应了原本的睡眠时间,现在他早该入眠,但他的脑海里总是响着艾琳的话。
他觉得身体里有哪里闷闷的,他对于母亲或者父亲没有概念,他对“家庭”和“家人”的理解大都来自于他的队友们。
为什么母亲是重要的?为什么艾琳在被她的母亲困扰?为什么艾琳会很难过?为什么他会乱糟糟的,找不到身体哪里出了问题?
杜库胡乱地思考着,他的身体机能已经回归到了他沉睡的状态,但是他依旧在想着这些问题。
他有母亲吗?
他努力思考着。在许多空白的记忆里,在深渊冰冷的住处里,在祖父手里的仪器白光里——
“……有。我有,母亲。没见过。”
祖父曾经说过。
【你那双眼睛……像她。别看我。她毁了我最杰出的作品。留下了你这个不像傀儡也不像……的怪物。】
祖父鲜少会醉到那种程度。如果祖父清醒着,他一定不能保留这段记忆。他困惑着问祖父说的【她】是谁。
祖父嗤笑一声。看着他像看着一块没有价值的木板,厌恶嘲弄着开口。
“连这个都不知道,你就是最低劣的贱种。你根本没有人的情感,你就是一个残缺的傀儡……让我想想,你应该叫她‘母亲’……
哈哈哈哈哈,你也配?”
祖父大声笑起来,他的笑很阴沉,带着扭曲的快意和疯狂。
杜库的记忆混乱拼接着,他只能记起这一幕。与母亲有关的,只有这一幕。
然后他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他的祖父,他的主人,经常嘲讽他、贬低他,即使他面无表情,听不懂一些话,祖父还是会想要刺激他。但是祖父很少提起过“母亲”。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只有这一次,但按照祖父的性格来说,祖父不应该只说过这一次。
祖父喝醉了。醉倒了。所以他保留了这一次的记忆。
祖父厌恶他,恨他。祖父不会放过让他被羞辱的机会。如果“母亲”是一个可以让他受到伤害的词语,那为什么,祖父不让他知道。
杜库捂着头。他觉得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为什么。‘母亲’。为什么,‘母亲’,是什么?”
诺尔维雅和休特交替给杜库解释着什么是母亲,杜库怔怔地听着,蜡烛落泪,外面的风很安静。
杜库吃力地用他沉睡的思维分析着。然后他开口,像卡顿的磁带。
“如,果。我,有,母亲,那,我,就,不是……”
他不是傀儡。他不是祖父说的,不配有感情的傀儡。
他不是被祖父制造出来的傀儡吗?
那他的母亲,是谁?
他有,父亲吗?
……他从来没见过他们。他曾经,见过他们吗?那些被抹除掉的记忆里,曾经有过他们吗?
如果他不是傀儡,那他是什么?祖父为什么这样对他。祖父对他做的实验是什么?祖父为什么能够造出和他看起来一样的傀儡……他不明白。
他的头很痛。
诺尔维雅在杜库未尽的话里察觉到了他的想法。她站起身,椅子滑动,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杜库,你不是傀儡。从来不是。无论你那位祖父说了什么,那都是谎话。杜库,雅琳休是傀儡么?”
杜库想不明白关于自己的事,但涉及到重要的家人时,他往往会更加敏感。
他抬起头,很坚定地摇头。
“……不是的。雅琳休,是雅琳休。它有,自己的想法。它不是。傀儡。傀儡,需要操控。傀儡,不能,自己思考。”
艾尔利特啧了一声,他今天的心情本就不平稳,现在听到杜库的话,他更烦躁了。
“那你觉得你是傀儡?杜库,你平常都在想什么东西啊?你那个祖父有多离谱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为什么不来问问我们,你觉得你自己是傀儡?
有哪个傀儡不会挑鱼刺,有哪个傀儡学个通用语怎么学都学不会的!”
“艾尔利特。”
休特叫他的名字。艾尔利特昂着头看着休特。
“怎么了?不让我说?我说的不对吗?你们不想知道深渊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不想知道杜库为什么这样?一直等着杜库自己开口,不这么问他,他永远都不会说……”
“艾尔利特,我们问过你吗?”
菲阿娜站起身,问向艾尔利特。
“杜库永远都不会说吗?那你呢?”
艾尔利特反问。
“我怎么了?要我说什么?你们问啊?”
蛛姀站起来,她紧紧盯着艾尔利特,不给他退缩的可能。
“好啊。那我来问。你在北边大陆遇到了什么,你的过去发生了什么。说吧。说啊?”
艾尔利特后退了一步,他漂亮的眉眼笼着一层阴影,好像只是提起北边大陆,他周围就骤然冷了起来。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他的喉咙被堵住了。
他原来总觉得相爱的人们之间存在误会是非常愚蠢的,他已经足够信任他的队友们,他现在觉得说起自己的过去也无所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处在失声的状态,他说不出话。
这太奇怪了。在面对和他不相干的人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用调笑的语调说起他曾经的血迹斑斑,他可以随意滥用自己的魅惑。
在这种沉默僵持的气氛里,他曾经有无数种调节氛围的方式,但现在他突然变得笨嘴拙舌。
他在这样的寂静中想到了很久之前在塔兰厝的那个下午,他和艾琳准备着幼稚的恶作剧,然后猝不及防地,他触碰到了菲阿娜和蛛姀的过去。他那时候的反应是什么?
是沉默。沉默中有着一丝一丝的痛。他想,为什么那些恶意降临在她们身上,他过去的悲惨不足以把她们的痛苦抵消吗?如果把她们的经历再变成过去让他更痛苦的回忆,他也愿意。
但他怎么都说不出口。他的自尊让他无法张开嘴,他在这个时候恼恨起他一直以来的性格,然而他的性格也是被过去的经历塑造的,他无从辩解。
“……你们自己去查行不行。非要我亲口说吗?”
艾尔利特硬气地说着,在诺尔维雅和休特有所行动之前,一片阴影突然覆盖起他们。
艾琳把联络器放在她身后。光从她背后散发出来,她的阴影被发散成了一个庞然大物。
艾琳发出疑问。
“你们为什么不睡觉在这里偷偷吵架?”
艾琳探出了半个身子,她很快就要掉下来了。她察觉到了这种摇摆,于是很干脆地直接跳了下去。
水系魔法变成摇篮托起了她,一直让她平安地落在地上。
蛛姀撕开了一盒饼干,她一边吃一边问艾琳。
“你不是睡觉了?”
“是呀,我现在醒啦。艾尔利特没告诉你们我想要梦到的内容嘛?我想要见到母亲,然后让母亲对我说‘你真是太厉害了,我很骄傲’。
这个梦很快就结束了喔。虽然让艾尔利特帮忙了,但是我很快就意识到我在做梦,那不是真的伊莎娜,我的母亲才不会对我说那样的话。不过我已经很满足啦。
我醒来之后想下楼出去吹吹风,结果出了房间就看到你们坐在餐桌上吵架——发生什么了呀?”
艾琳好奇地问着,在知道发生了什么之后,她看向杜库,又看艾尔利特。
“那我去北边大陆查了喔?你有没有什么不想让我们知道的呀?”
“我都让你们去查了,有什么不能让你们知道的。”
艾尔利特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蛛姀扔给他一袋饼干,饼干配备了糖浆,艾尔利特在看清之后忍痛把饼干推了回去。
“蛛姀,你根本就是在害我。你要真想给我吃饼干,你就不该在大家都在的时候把饼干给我。”
“爱吃不吃。”
蛛姀拿回了饼干。
话题跳跃的很快。
在黑暗中,休特不再勾着诺尔维雅手腕上的青色手环。
刚才诺尔维雅几次想要带过杜库和艾尔利特的语塞,但他轻轻勾着诺尔维雅的手环,朝她摇了摇头。
杜库需要思考,艾尔利特需要逼迫。不会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他相信他们不会以争吵作为收尾,他也知道诺尔维雅对每个小队成员的了解和在意。
诺尔维雅总是能够提前感受到队友们的心理变化,她平静地做出温和的举动,让所有可能产生极大情绪波动的事情变成无足轻重的小事。
她几乎把所有危险扼杀在萌芽里,绝对地包容,绝对地保护。
但是有时候,稍微强硬一些的态度会促进事情发展。就像现在,他们获得了许可。
艾尔利特已经松口,但杜库还怔怔地坐着。他处理不了刚才的一系列变动,他在被祖父隐瞒的真相冲击着,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讲他的故事。他的故事没有逻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艾琳坐在他身边。
她捧着脸看杜库。
“这么晚还不睡,杜库,你是为我觉得难过嘛?”
杜库反应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地点头。
艾琳哦了一声,她看着那燃着的蜡烛,然后侧头看杜库,语气很平常地问他。
“杜库,你愿意摘下面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