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抛出问题的态度那样平淡。她只是问杜库愿不愿意摘下面罩,她没有添加任何条件,比如说“如果你摘下面罩我就不难过了”,她没有说。
她就问了一下,然后咔嚓咔嚓地,和蛛姀一起吃饼干。
糖浆的味道很甜,甜的让这个季节闻起来像夏天。
蜡烛上的火焰因为递饼干的动作变得忽明忽暗,休特想要把大火抛出来,但诺尔维雅压下了他的手。
黑暗是杜库熟悉的环境。他下意识地在火焰的光芒照向他那边的时候向后躲着。
诺尔维雅看着杜库,又侧头看到在旁边紧紧盯着饼干有些可怜巴巴的魅魔。她轻叹了一口气,起身给艾尔利特拿了一块饼干。
烛影摇晃。杜库的动作差点儿把艾尔利特手里的饼干撞掉。艾尔利特握着饼干,抬头看到了杜库的眼睛。
……那种眼神。
杜库在犹豫要不要摘下面罩。
艾尔利特一时有些发怔,然后他下意识地吃起饼干。很快,他吃完了饼干,他想到了什么,他开始大声嚷着。
“没有沾糖浆的饼干不好吃——我想喝蜂蜜茶。”
“那你自己去泡。”
蛛姀靠在椅子上,有些倦怠挂在她的眉梢。
“顺便给我泡一杯。”
“我也要~”
艾琳举起手说着,然后她看向菲阿娜她们。
菲阿娜点头。
“我们都喝。那这样的话,应该要冲一整壶蜂蜜茶。”
菲阿娜起身。
“我去吧,你们不知道东西都放在哪里……”
“我想。去。”
杜库站起身,他垂着头,声音很坚定。他又重复了一遍,然后站在黑暗中,慢慢抬起头,看着他的队友们的脸。看着他们的神情。
他总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他能够做的太少,但接受的太多。他的反应总是很慢,他思考一件事要思考很久,所以他认为自己是个傀儡这件事是合理的。
尽管如此,他仍然知道他们在意他,无论他是傀儡还是什么,他都在被细致地保护着。
他不理解。他一直不理解。那浮动的、像手里攥着的气球在风中摇摆的心情,可以安睡的夜晚,不会有祖父出现的梦境。
他的通用语学得很差。
他一直以为那是特殊的恩赐。后来他学到了新的词。
“爱”与“家人”。
在他能够完全理解这两个词之前,他已经拥有了。
所以。
“我想去。”
无论是泡茶,还是吃有刺的鱼,或者是……摘下面罩。他都想,试一试。
“那就拜托你了,杜库。你希望我们陪你一起么?”
诺尔维雅站在烛火之后,她蓝色眼睛里有火光在跳跃。
杜库看她,然后摇头。
“不。我希望。你们。在这里,等我。”
“好。”
“杜库,不用担心时间。”
“是欸,反正艾尔利特不想去上学。”
“蛛姀也逃课!怎么只说我!”
“我有五百年的传承,你有吗?”
“杜库,我明天不需要出差。”
“我也不回皇宫。”
“所以……”
他们看向他,神情认真笃定。
“……杜库,我们等你。慢慢来。”
……
等待的时间是焦灼而漫长的。
艾琳在烛火下翻着伊莎娜的日记,她反复看着几个字,然后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能够完全释怀吗?其实是不能的。她还有许多问题,她需要去找琴奥……以她的身份去找琴奥是有些尴尬的,但琴奥似乎知道许多事情。
菲阿娜看着杜库离开的方向,她问诺尔维雅。
“杜库会摘下面罩吗?”
诺尔维雅顿了一下,她的语气很柔和。
“……他会端来泡好的蜂蜜茶。菲阿娜,他总有一天会摘下面罩,即使不是今天也没关系。”
“就该是今天。”
艾尔利特听见了诺尔维雅的回答,他语气很淡地反问。
“再等要等多久之后?”
“的确。再等,就不知道要等多久之后了。”
蛛姀悠悠地说着,她看着艾尔利特,意有所指。
艾尔利特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在明明灭灭的光里,诺尔维雅看向始终沉默着的休特。
诺尔维雅靠近他,用极低的声音问他。
“在想什么?”
休特转过头,他注视着诺尔维雅,看她的眼睛。他知道诺尔维雅的蓝眼睛有时候会随着情绪的变化而改变颜色。他觉得现在诺尔维雅的眼睛是婴儿蓝。
像大海留在沙滩上的水痕。
他能从这样的水痕中回推到这里曾经出现过怎样的潮汐。
他最近一直在皇宫中工作,在兰尼尔他也是和诺尔维雅分开的,但这不代表他不了解诺尔维雅。
“我在想,为什么你在担心,你在担心什么。”
休特看着诺尔维雅,他的声音也很低,诺尔维雅离他很近,她能听得出休特说话时喉咙发出的震动声。
像心跳。
诺尔维雅看他,她知道自己的有些异常躲不过休特。如果休特开口询问,那就说明他已经确定了问题,他需要的是答案。
诺尔维雅垂眸,她没有回答,而是抛出了一个问题。
“休特,如果深渊有异常……如果我们中有人因为特殊的原因掉进了异世界,你会怎么做?”
“我会申请不当亲王。伍尔斯还能工作很多年,索萨没有那么需要我。我会在活着的每一天去找迷失在异世界的成员——诺尔维雅,异世界指什么?与邪灵法师有关吗?”
“休特,如果神战发生,如果我们中必须有人牺牲……”
“第一个牺牲的是我。”
休特平静地说着。他把声音压的很低,连烛火的嘭啪声都能盖过他的声音。如果诺尔维雅没有离他很近,她也不会听到。
“诺尔维雅,你知道我的答案。我也知道你的选择。但如果真的面临那样的困境,第一个死的只会是我。我不能看见你在我之前牺牲。
我知道你也无法接受。无论我们中的任何成员离开,剩下的人都会痛不欲生。
如果真的到了需要牺牲才能解决的困境,诺尔维雅,我们都无法逃脱,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休特,如果偏偏是那种牺牲一个人就能拯救世界的困境呢?”
诺尔维雅问着,她在问出口的一瞬间就知道了休特的答案,她想要收回她的问题了。
休特微微挑眉,他那绿色的眼睛在黑暗里如同荧荧鬼火,彰显着主人的疯狂。
“那我们一起死。诺尔维雅,你恐惧死亡吗?”
“当然不。”
……可是我恐惧的是你们的死亡。
诺尔维雅无法说出后半句话。她不需要问就知道结果,但她只有问出来之后才能死心。
脚步声忽然响了起来。
在这空旷的夜里,轻微的声音也会有明显的回响。
杜库的身影出现在黑暗里,他垂着头,端着一个华贵的托盘,托盘上是一壶蜂蜜茶。
他犹疑着,向前走了一步。
带着亮光的风铃在他两侧亮起,划出了笔直的一条路。大火适时地跑了过去,它将自己延伸成极细极裂的一条,围绕着杜库,并且为他指着路。
杜库觉得身上好像被什么拽着,他低头,看到了一只水流兔子,小小的,在被他看到的瞬间就变成了他曾经经常放在肩头的小傀儡的样子。
杜库笑了一下。
他抬起了头。
艾琳的夜视能力很好。她看着杜库抬起的脸,呼吸一窒。
一时间,连风声都格外喧嚣。
艾尔利特最先反应过来。
“杜库!你祖父他审美就不行,你很好看。”
杜库下意识地低头,然后他又抬起头,凝视着艾尔利特的表情。
艾尔利特没有说谎。杜库又去看其他人的表情,他把那些表情和记忆中祖父狰狞的脸对比着,没有任何重合的地方。
杜库想,祖父果然骗了他。骗了他很多事。他也没有那么喜欢戴面罩。有许多个瞬间,他看着照片里的自己,他产生一种恐惧。
这种恐惧在看到那个和他长得很像的傀儡之后达到了顶峰,他害怕被取代。
其实最开始并不是面罩。只是一个粗糙的麻布袋子,祖父说他丑的令人作呕,等到他来到上面,他必须要遮着他的脸,不然谁都知道他是一个怪物。
后来他开始戴面罩,露出一双眼睛,和始终紧闭的嘴。面罩带给他一种安全感,这种安全感比生活上的麻烦更加重要。
面罩像他的皮肤,他想要完全沉浸在黑暗里,他想要遮盖住自己的每一寸皮肤。这是他在深渊里养成的习惯。他是有罪的,祖父说有关他的所有事都令人厌恶,尤其是他这个傀儡,像个污染源一样。
他很久很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他经常放在肩上的小傀儡是他小时候的样子。
“杜库,我觉得你很漂亮。”
诺尔维雅这么说着,她轻轻碰了下杜库的脸,她的指尖瑟缩着,似乎哪里很痛。
杜库觉得诺尔维雅从来不会对他说谎。诺尔维雅说他是优秀的傀儡师,说他很可靠,这些都是真实的。
他喜欢听到夸奖。
所以他抿着唇,仰着自己的脸,走到每个队友身边,给他们倒蜂蜜茶。
蛛姀喝着茶,平静地观察着他的脸。
“很正常。你遮着干什么?”
菲阿娜也很赞同,她说,“杜库,你的母亲应该很漂亮。你也是。”
休特拍了拍杜库的肩,他的眼神里有很多东西,甚至有杜库看得懂的愤怒。但是没有厌恶,没有恶心,没有。
“杜库,索萨没有你长得帅。”
“休特,索萨听到这句话肯定会揪着你哭。”
艾尔利特挑眉说出这句话后喝了口蜂蜜茶,然后他噎了一下,看向面不改色的队友们,强压下口腔里的苦涩。
休特举杯朝他举了一下,唇边有淡淡的笑意。
“艾尔利特,这不是事实吗?”
艾尔利特没有否认。
他仔细地看着杜库的脸,然后肯定点了点头。
“杜库,我可是时尚行业里的翘楚,你不信他们的话也要信我的,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和我一起当模特,你一点儿都不丑,真的。”
杜库微微笑起来。他笑的时候会有一个很浅的酒窝,在这个时候能够很明显地看出来。
艾琳伸出手戳了戳杜库的酒窝。杜库任她戳着,让酒窝一直存在。
艾琳问他。
“杜库,你还会戴上面罩吗?”
杜库想了一下,他点点头。
“外面。还会戴。”
“你想让阿贝尔老师和俄布老师他们看看吗?还有玛妈,玛妈还没回来。瓦莱里奥老师也不在学院里……还有摩尔珈和吉兰,还有哈梓和澳契夫,他们还在塔兰厝。”
杜库低头沉思着,他有些挣扎。
艾尔利特见状拿出了他的联络器。
“杜库,戴个口罩或者围巾也行。你看,我这里有很多样式,都特别时尚——”
艾尔利特给杜库看着,蛛姀喝完茶站起身,她俯身在菲阿娜耳边留下一句话。
“我要杜库他那个祖父死。我会亲自把他削成丝。”
……
杜库暂时还不想戴上面罩。他想等澳契夫和哈梓回来之后给他们一个惊喜。
所以“送你回家”都睡在了客厅。
沙发和地毯上横七竖八睡着人,菲阿娜搬下来了几个床垫,蛛姀也制造了几个藤床。
哈梓和澳契夫轻手轻脚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了睡得乱糟糟的孩子们。
他们在夜里就想回来,但他们打听到塔兰厝有个地方可以求平安符,据说那平安符非常灵,因此他们在夜里排队,一直排到现在。
但他们拿到之后就愣了。
平安符上是菲阿娜的笔迹。
他们哭笑不得地坐法阵回来,想着做完早餐把这群孩子们叫起来,给他们讲讲这些趣事。
但他们很快忘记了自己要干什么。
他们很快发现了异常的地方……杜库呢?
杜库没下来吗?
他们一边把掉落的被子仔细掖好,一边找消失的杜库。
然后,他们看到了一张陌生的脸。
……是杜库。
那是一张很清秀的脸,银色的发丝落在眉梢,看起来很乖巧。只是。
哈梓捂住了自己的嘴。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跌坐在地上,拽着澳契夫。
澳契夫捏紧了拳头,他听到了自己的拳头发出了咔咔的响声。
杜库的脸很好看。但是在苍白的脸上,细密的红痕像一张网。那些疤痕陈旧,到现在只剩一些红色的印子,看起来像是胎记。
但胎记不会这么……明显。明显到能看出哪些伤痕是用鞭子抽打的,哪些是用刀切割的,哪些是被药剂烫到的……
哈梓喘着粗气。他坐在地上,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澳契夫,我要去深渊——我要那个畜生忏悔——我要他跪地求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