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尔维雅和本·爱丽丝在领主府待到了黄昏。
弗朗彻同意外借玻璃花园。但她要求见到诺尔维雅。在艾尔利特准备摘下戒指的时候,诺尔维雅带着本·爱丽丝来到了领主府。
弗朗彻给了艾尔利特一个可以集章的小册子。她告诉艾尔利特小册子里标的每个地点都有不同的小礼物,如果能够集齐所有印章,她可以把弗朗西内所有种类的糖果都给他一份。
艾尔利特挑眉,拿着小册子告诉诺尔维雅今晚不用等他,他明天会去找她和杜库一起回弗特苏的。
“明天就回弗特苏吗?”
弗朗彻柔声问诺尔维雅,她的金发柔顺,任谁都能一眼看出她是个贵族。
诺尔维雅点头。
弗朗彻稍微有点失落,但她把那种失落隐藏的很好。她笑吟吟的看着诺尔维雅。
“你见到涅多桉了?是她提出的那个要求不是吗?她很喜欢那个玻璃花房,但我一直不给她。”
“您和她有矛盾么?”
“不是的。嗯……我也说不清楚。她来兰尼尔很久了,她无论做什么都很干脆,但她总是和我作对,她在做一个不可能顺利的事情,但她不是鹰族,她这么做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
我有时候想,她真的在乎我们的死活吗?她会对一些不配合的雌鹰采取不友好的手段。我应该讨厌她,但是她做了许多我以为根本不现实的事情。
短短半年的时间,她就和许多雌鹰取得了联系,她把分散的组织捆在了一起,一圈又一圈地把这些组织缠的很紧,没有雌鹰能逃脱。”
弗朗彻把她办公桌上摆放的照片转了个方向。
诺尔维雅才发现,那是涅多桉的照片,是涅多桉用粗绳子绑头发的照片,她的手上伤痕遍布,眼神木然,脸上也有着细小的划痕。
涅多桉很矮小。但这张照片是平视着拍下来的。不是俯视或仰视。
“这是我拍的涅多桉。
最开始我真的很苦恼,她是一个很棘手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她。我只能保护我的弗朗西不被她浸染,但很快,我发现她还是渗透进了我的弗朗西。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挫败。
为什么她能做到这些,为什么她对我们全无同情,为什么她能用那么冷硬残酷的手段无视我们的心情自顾自地进行着她的计划……我对她很好奇。
我偷偷跟踪她,我发现她是很奇怪的人。我和她有过几次谈话,都很不愉快。她说的话都是指责,但我有我的考虑,我不是什么都不做,只是我们拯救兰尼尔的方式不同。
我很羡慕她。她没有任何负担。我问她如果计划失败了怎么办。她说,失败了我就和你们一起死,我不会欠你们什么。
很自大吧?但是我没办法讨厌她。我怎么会讨厌她,没有任何鹰比我更知道我们的排外和安于现状,我知道她在每一个不眠的夜里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我知道她流的每一滴汗水和泪。每次看到她的照片,我都觉得不甘心。
我一定要做得更好,比她要好,我是雌鹰,我是不会输给一个原来根本不了解兰尼尔的人类的。”
弗朗彻坚定地说着,她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露出那种绝对严肃的表情,那种表情破坏了她原本保持的柔美形象,她像个战士。她本就是个战士。
诺尔维雅看着弗朗彻,她意识到弗朗彻并不是一个温和的管理者。弗朗彻本身就有着压抑的欲望,这种欲望来自于她无法按灭的野心。
弗朗彻很谨慎,她为了兰尼尔可以克制自己,把自己包装成一个让国王放下警惕的柔顺雌鹰。但她在一个雄鹰至上的国家里拥有着对弗朗西的管理权,为此她一定筹谋许久,她走的每一步都是稳的。
只是涅多桉出现了。
涅多桉让弗朗彻看到了更多可能性,让弗朗彻意识到有些事情不需要百年才能实现。但弗朗彻不敢。她反复催眠着自己,让自己回到原来的状态。
她回不去了。
就像是拥有权力和自由。一旦拥有过,就没有人想要放手。
“涅多桉她不知道为什么很喜欢那个玻璃花房。但那是我的资产,只要我不同意她就无法使用,她提出要买下来,但是我不肯卖。她不求我,怎么都不求我。她之前毫不掩饰地说我固执,觉得我的固执很可恶,实际上固执的是她。”
弗朗彻把她的金发捋到耳后,轻轻笑了一下。
“莱丽小姐,玻璃花房可以借给她。
我很恶劣,我无法控制她的行动,只有在这件事上我可以为难她。我知道这不对,但我控制不住。
我很羡慕她,她没有翅膀,她不是鹰族,但她能够飞得很远很高,任何法律都困不住她。”
弗朗彻把声音放得低低的。
“……我很羡慕她。我可能讨厌她,但我希望她永不坠落。而我,在不远的将来会比她飞得更高。”
弗朗彻把涅多桉的照片转向自己,然后把签好的转让协议递给诺尔维雅。
“莱丽小姐,请把这份协议给她吧,那个玻璃花房,我本来也没有很喜欢。我在很早之前就想送给她,她为兰尼尔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我很感谢她。
只是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很感谢她。她会得寸进尺要求我配合她的,我并不想这么做。她有她的计划,我有我的考虑。我们并非是敌人,但也不是朋友,也不是合作伙伴。或许我们会有合作的那一天,但现在不行。”
下午的阳光最是热烈。在这接近冬日的深秋里,光变成了一种利器。弗朗彻背对着太阳,她的表情模糊不清,但她的头发上有一圈光晕。太阳在为她加冕,而她微笑着,诺尔维雅只能看清弗朗彻唇边扬起的微笑弧度。
“莱丽小姐,请去看看你带到领主府的女孩吧,她快要醒了。”
……
诺尔维雅在和医师交谈的时候,本·爱丽丝推开了门。
在陌生的情况下,本·爱丽丝会下意识地依赖她认识的人。她直直走向诺尔维雅,问自己是在哪里。
在得到诺尔维雅的答案之后,本·爱丽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抬起头,有些困惑。
“医师和牧师有什么不一样吗?生病就要找医师吗?疗愈师可以吗?为什么牧师不行,还是我的能力不行?怎么能判断出我是不是病重得要去找医师呢?”
领主府的医师还没走。她看了看诺尔维雅,又看着本·爱丽丝,她问诺尔维雅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同学。你是谁?”
本·爱丽丝抢先回答着,她看着医师,回到房间里把她的红窗帘抱了出来。
“你问我们的关系干什么?”
“没什么。”
医师摇了摇头。
“我只是觉得你这个孩子缺乏生活常识——跟我来。”
医师把本·爱丽丝带走了。
两个小时之后,本·爱丽丝捂着脑袋找到了诺尔维雅。
“……成年的世界好复杂啊。”
本·爱丽丝把她的红窗帘披在身上,她向诺尔维雅诉说着她这两个小时里接触到了多少新奇的知识。
诺尔维雅温和地看着她。
已经接近黄昏,天空的颜色开始变得单一,领主府里的窗户似乎能够和海连接起来。门廊被投上了阴影,鹰族的交谈都降低了声音。
在此刻,世界是静谧的。窗台上摆着的不知名花朵散发着幽香。
雌鹰们在天空中飞翔的画面和地上孩子们摇动的秋千构成了名贵的油画。
本·爱丽丝说着说着就沉默了下来。她在这种毫无保留的诉说中察觉到了自己的不妥。
这一天对她来说太波折也太漫长了。她没有能量来毫无怨言地面对她所经历的一切,曾经的她是按照父母的标准来生活的,她没有思考她为什么会被那样教育,她接受她被安排的一切,她在生活,但是一直都在过别人的生活。
她没有思考,因此她现在被生活反噬。
如果绝望也能结籽,那她现在早已开花。伤痛和反思是绝望之后的果实,但她省略了那一步,直接走向了枯萎。
她没做错什么。
“诺尔维雅,一直诉说着自己不愉快的经历在生活里也是一种不妥的行为吗?”
本·爱丽丝认真地问着。
诺尔维雅想了想,她也无法得出非常准确的答案。
“应该不能说不妥……要看你诉说的对象是谁。你所诉说的经历可能会被人利用。”
“哦,这个样子。那和你说没关系。奂谙和你关系还不错,你不会利用我。”
“爱丽丝同学,不要太相信我。”
“诺尔维雅,我不能自立,但我不是不聪明。我是作为继承人长大的,我只是不知道标准的刻度在哪里。我的精神和我的身体还没有达到统一,原来我从来不用担心这些事,所以我不会,但现在我在学。
所以,我知道该相信谁,不该相信谁。”
本·爱丽丝拄着下巴,用她的那双蓝眼睛看诺尔维雅。其实她大概知道不该这样把自己的过去说给只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听,但在教堂里,她觉得对面的半人鱼像个宽容的神明。
她宽恕自己,但她没有放过自己,所以她忏悔。
现在,她应该开始找补。
但她不想。她无论做什么事都有始有终。
“诺尔维雅,我的哥哥也叫本。本是个男孩的名字,和弗朗彻还有涅多桉一样,虽然现在很多人说这是中性的名字,但还是男孩用的多。
我的哥哥在很小的时候离开了家里,原因不明。我的出生是为了填补哥哥的位置,只有男孩才能当继承人,原本我的父母觉得我一定是个男孩,但我不是。
所以你看,我的家族和兰尼尔也很像,我在这里就像回到家。
原本我就不够名正言顺,但我的父母不能忍受把权力外让,所以他们咬牙让我当继承人,但又不让我自立,把我变成一个离开佣人和家族就无法生活的废物,这样我就不会像哥哥一样离开,脱离他们的掌控。
等哥哥回来了,我就失去了原本的价值。我的父亲他试探着询问我愿不愿意去联姻——继承人为什么要去联姻?我当然拒绝了。
原来的‘本’回来了,我又不同意联姻,我没有价值了,所以他们不要我了。”
本·爱丽丝抿了抿唇。她就这么在诺尔维雅面前剖析着自己被抛弃的真正原因,没有给自己留一丝被爱的可能。好像如果诺尔维雅不在场的话,她就无法彻底抛下一切来审视自己。
她并不需要安慰,她需要真相。她也不需要别人来帮她发现真相,她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一个不会打断她,不会评价对错的倾听者。
本·爱丽丝继续说着。
“所以,其实我的命运在我出生的时候就已经被决定下来了,我连名字都不是自己的,我的存在只是为了继承原来的‘本’拥有的一切,然后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失去了名字,失去了原有的生活。”
漫长的一天似乎终于在此刻结束了。
本·爱丽丝沉默着,把头埋进了重新洗过的红色窗帘里。她深深地吸气,感受着布料围绕的温暖,就好像回到了家里的壁炉前,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热气里混杂着舒缓心神的香味。
“……你想改名字么?”
黄昏已至。
晚霞漫天,大海的声音在此刻格外清晰,海浪在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弗朗西。
诺尔维雅凝视着本·爱丽丝,没有叫她的名字。
“以艾博斯格的学生提出更名申请,不用征得父母的同意。只要能够拿到大院长或理事长的签字和所在系的负责人的签字,就可以更换自己的名字。”
诺尔维雅总是能够很快地提出解决措施。如果言语上的安慰不能够带来情绪的缓解,那及时解决问题也是很好的方法。
等到问题本身被解决,因问题而产生的情绪会变淡很多。
本·爱丽丝愣了一会儿。然后她低下头思考着,一直到天空发红发暗,太阳和月亮开始进行工作交接。
本·爱丽丝思考结束,她冲诺尔维雅摇了摇头。
“为什么是我改?应该是我哥改,我就叫本,我从一出生就叫本,我哥离开家族之后就不叫这个名字了。
本这个名字挺好的,简单,考试的时候写起来也很快。
我收回‘本’是男孩名字那句话。我是女生,我叫本,本现在是女孩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