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是厚重的实木,推开时只发出极轻微的摩擦声,像合上一本大部头法典的封底。
双方人员依照引导分列长桌两侧落座。
轻微的椅脚挪动声、文件夹翻开的窸窣声、以及几声压低清嗓子的声音过后,会议室陷入了一种预备性的寂静。
咳嗽一声之后,副总监麦克拉伦的目光扫过己方人员,最后落在李晋乔脸上,脸上是公式化的、略带矜持的微笑。
“李厅长,江公参,以及各位远道而来的同行,首先,我代表苏格兰场,对您和您的工作组到访表示欢迎。我们理解这个案件的复杂性与敏感性,也赞赏贵方同仁在此前调查中提供的宝贵协作。今天,我们希望能进行一次深入、专业、富有建设性的信息交流,共同推进案件的理清与解决,希望共同树立起一个跨国经济犯罪协作的典范。”
简短的欢迎辞,语调是政客式的圆熟,既肯定合作成果,又谨慎地将案件框定在“跨国经济犯罪协作的典范”这一安全范畴内。
翻译的声音低柔,在静默的会议室里像一层透明的薄膜。翻译的声音平稳低沉,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清晰可辨。
李晋乔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对面伦敦警方的一排面孔,在卡尔顿略显紧绷的脸上停留了半瞬。
“感谢副总监先生和苏格兰场同事们的精心准备。打击跨国经济犯罪,维护金融秩序,是我们共同的职责。我们期待听到贵方在伦敦线调查的最新进展,也将毫无保留地分享我方在国内查证的情况。唯有充分的信息共享与专业协作,才能织密法网,不让犯罪分子利用国界逃脱制裁。”
说官话么,经历了这么多年文山会海的老李还是不怵的,白开水一样的句子,张嘴就来。
但有些时候,这种四平八稳的开场白,却像下棋时,将棋子稳稳落在棋盘的天元,给接下来的会谈定了调。
流程启动。麦克拉伦示意了一下,邓斯特伍德清了清嗓子,打开了面前的投影仪。
身后的投影幕布亮起,出现了一张制作精良的ppt封面,标题是“以太跨境洗钱网络—苏格兰场调查更新”。
“尊敬的各位,”邓斯特伍德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经过精心修饰的平稳,仿佛在宣读一份经过律师团审阅的公告,“我将就我方代号‘以太行动’的调查情况,做系统性汇报。”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他的汇报条理清晰,用词精准,带着学院派特有的严谨,偶尔夹杂一些金融专业术语。
“自收到贵方协查请求以来,我方依据刑事司法(国际合作)法及双边相关协议,对王铮、盛镕二人在英活动进行了全面调查.......”
“现已查实,自2003年7月至2006年4月,二人通过其实际控制的离岸公司网络......主要注册于英属维尔京群岛与开曼群岛.....累计向伦敦转移资金超过五千七百万四十七万镑......”
“这些资金通过复杂的层级拆分,经由瑞士、卢森堡及塞浦路斯的银行账户中转,最终通过以太及关联公司......用于购置高端住宅、艺术品、以及向本地证券、私募基金进行投资.....”
从最初的线索来源,到目标锁定,再到侦查手段,直至最终收网。图表、数据、时间线、公司架构图、资金流向示意图......一页页翻过,像一场精心编排的金融犯罪解剖课。
“我们已冻结相关账户内剩余资金约八百二十万镑,并查封位于肯辛顿、切尔西的三处房产,总估值约一千八百万英镑......”
“对涉案的本地两家律师事务所、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合规调查正在进行。目前证据显示,本地部分从业人员可能涉嫌在明知或应知资金可疑来源的情况下,仍提供专业服务,协助其完成法律架构搭建与资产购置。”
邓斯特伍德切换幻灯片,出现王铮和盛镕在伦敦的活动时间线,附有信用卡消费记录、餐厅预订、俱乐部会员信息,乃至几张由街头监控截取的模糊身影。
“二人在伦敦期间,生活社交圈集中于金融、艺术及部分留学生群体....与数家有东欧及中东背景的贸易公司存在资金往来,但目前尚无直接证据表明这些公司与贵方所指控的源头犯罪有涉.....”
“王铮本人从中获取的佣金及操作利润,估计在一百二十万镑左右,盛镕主要充当了技术顾问和合规掩护的角色,利用其高盛背景为部分资金流动设计看似合法的贸易背景,他个人获利约六十万镑。”
卡尔顿注意到,李晋乔听得很专注,但并非被动接收。
他时而快速在面前的笔记本上记录几笔,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短促而有力。时而抬起眼,目光直接投射在屏幕的某个关键节点上目光像探针一样锁定在那些线条的交汇处。
比如那显示着以太公司与数个离岸空壳公司之间复杂循环支付的图谱,或是王铮与乔杜里之间几条被重点标红的通讯记录时间点。
“这位是乔杜里,绰号老乔,王铮的财务主管,负责具体操盘.....两人目前均已被控涉嫌共谋洗钱、欺诈及伪造文件等罪名.....案件将于近期移交皇家检察署,司法程序正在进行....”
汇报持续了约四十分钟。期间,李晋乔只在本子上记过寥寥几个数字,更多时候是双手交叠放在桌上,目光随着激光笔移动。
邓斯特伍德汇报完毕,看向李晋乔,“李厅长,这是我们在伦敦线掌握的基本情况。我们了解到,贵方在国内的调查取得了更为重大的突破。我们非常希望听到您那边的进展,这有助于我们完善对整个犯罪网络的认知,评估其在全球范围内的危害。”
麦克拉伦副总监看向李晋乔,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征询表情。
李晋乔没有立刻说话。他拿起面前一份薄薄的、似乎是刚刚由秘书递上的中文摘要,快速浏览了几行,又抬头看向屏幕,“感谢伦敦同行的细致工作。资金流向图很清晰,房产、账户的冻结查封也很及时......不过,有几个细节,想再了解一下。”
他直接用手指向屏幕上资金图的一个节点,那是一家缩写为“GLc”的卢森堡公司。
“这家GLc公司,在2004年3月接收了来自bVI晨星资本的五百四十万欧元,随后在两周内分三笔转入伦敦桦树国际账户。请问,贵方是否已查清GLc公司的实际控制人,以及其与王、盛二人名下其他离岸实体的具体关联?”
“除了注册代理提供的资料,是否有获取该公司董事会决议、签字人样本等更实质的文件?”
问题精准地刺入了资金链条中一个关键的模糊地带。
邓斯特伍德镜片后的眼睛几不可察地眨了一下。卡尔顿知道,那里正是目前调查的一个瓶颈,卢森堡方面以银行保密法为由,提供的配合有限。
邓斯特伍德回答,“关于GLc,我方已通过欧洲司法协作网络提出进一步信息请求。目前掌握的是其注册信息及账户流水。董事会决议等内部文件,获取存在法律障碍,需要时间。”
“理解。”李晋乔点头,没有纠缠,但紧接着指向下一处,“肯辛顿那处房产,购入价八百七十万英镑,登记在一家名为白橡树信托的名下。”
“ppt上注明,该信托的受益人被指认为王铮。请问,确认受益人的法律依据是什么?是信托契约副本,还是其他证据?信托的设立人、保护人信息是否已查明?”
邓斯特伍德看向卡尔顿。
卡尔顿清了清嗓子,接过话头,“李厅长,关于白橡树信托,我们目前主要依据资金溯源。”
“购房款最终源自王铮控制的离岸公司。信托契约本身由一家泽西岛的律师事务所保管,我方已发出协助调查令,但对方援引信托保密原则,尚未提供完整文件.....”
“受益人信息,是基于我方对资金路径、以及王铮与该房产实际使用关联的合理推断。”
卡尔顿尽量使措辞严谨,但“合理推断”这个词,在跨国资产追索中,往往意味着法律上的薄弱环节。
李晋乔听着翻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这声“嗯”既非认可也非否定,让卡尔顿心里微微一顿。
虽没再追问,但卡尔顿感觉到,对方已经从这个细节里提取到了他需要的信息。
随即对身旁的秘书示意了一下。秘书起身,接过遥控器,将画面切换到另一组图表。
出现的,是赵宜春那张戴着金丝眼镜、看上去颇为斯文的证件照,以及旁边那令人触目惊心的“涉嫌非法经营数额累计约四十七亿人民币”的标题。
“我方这边的情况,就请经侦局的陈峻警长做一下汇报。”李晋乔示意身边的一位戴着眼镜,长相和所有东亚男人一样猜不出年龄的男人、
与邓斯特伍德风格不同,陈峻的汇报更侧重于犯罪手法的拆解和横向关联的挖掘。
他详细阐述了赵宜春如何利用NRA账户漏洞、虚构跨境贸易、伪造单证,构建起庞大的地下钱庄网络,如何孵化出潘安然骗税、俞吉超虚开增值税发票等二级犯罪团伙。
如何与王铮、盛镕在伦敦的环节衔接,完成资金出境、洗白、再投资(或回流)的闭环。
展示了银行流水截图、伪造的报关单复印件、涉案人员的通讯分析图,以及已到案的部分犯罪嫌疑人的初步口供摘要。
当陈峻提到那“三十七家空壳公司”、“一千四百余个交易对手”、“横跨十三个省市”时,连见多识广的麦克拉伦,眉头也微微蹙紧,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邓斯特伍德则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格外专注。
这些数字所代表的规模、网络的复杂程度以及其中蕴含的执法挑战,显然超出了他们之前的预估。
卡尔顿则感到一种混合着震撼和释然的情绪,原来他们在伦敦斩断的,是这样一条巨蟒的尾巴。
“......目前,赵宜春及其核心骨干、以及六个主要二级团伙的犯罪嫌疑人已全部到案,相关资产的查冻工作正在进行....”
“根据现有证据,王铮、盛镕是赵宜春犯罪网络在境外,特别是欧洲地区的关键环节。”
陈峻又介绍了赵宜春团伙的操作模式、二级三级犯罪网络的骗税骗补手法,以及王铮、盛镕在该网络中的具体角色和与赵宜春的关联证据。
汇报最后,他展示了部分已到案嫌疑人的审讯摘录和查扣资产清单。
通报同样专业、扎实,充满细节。卡尔顿意识到,这帮东方同行在梳理庞杂金融数据、挖掘隐蔽关联上的能力,丝毫不逊色于哈里森和他的模型。
副总监麦克拉伦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恰当的凝重和恭维,“令人震惊的规模和组织性。李厅长,您和您的团队在国内完成的工作,令人印象深刻。这无疑是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跨境经济犯罪案件。”
“基于我们双方目前已掌握的信息,我认为,成立一个临时的联合工作组,在未来几天内集中比对、核实彼此的证据链,特别是资金对接点、通讯关联性和共犯主观故意方面的证据,是至关重要且紧迫的。这不仅能巩固各自的案件,也为未来的司法协作和引渡可能性打下基础。”
“我们完全同意。”李晋乔立即回应,语气果断,“证据的交叉验证是理清全案的基础。我方工作组已做好准备,可以随时开始对接。”
“很好。”麦克拉伦露出微笑,随即看向邓斯特伍德和卡尔顿,“邓斯特伍德警司,卡尔顿探长,你们负责具体协调,确保中方同事能便捷地调阅相关卷宗和电子证据副本。”
“同时,我们也需要中方提供关于赵宜春等人更为详细的审讯记录、财务账目鉴定报告,以及那些二级团伙案卷中涉及资金跨境流向的部分。”
“这是自然。”李晋乔颔首,但紧接着,他话锋微微一转,“在证据对接和深化协作的同时,副总监先生,有两个问题,我想基于我们现有的合作框架和国际通行实践,与贵方探讨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卡尔顿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第一,是关于涉案违法资金的追缴。”李晋乔迎向麦克拉伦,“根据我们双方目前掌握的情况,有相当数量的、来源于我国境内违法犯罪活动的资金,通过王铮、盛镕等人的操作,流入了伦敦的金融体系,其中部分可能已被转移或投资。”
“打击犯罪的最终目的之一,是挽回损失,剥夺犯罪者的非法所得。我们希望能够与贵方探讨,依据相关国际公约和双边司法协助安排,启动违法资金查找、冻结乃至最终返还的程序。”
“这不仅关乎法律的公正,也关系到众多中国受害企业和个人的切身利益。”
说着说着,老李看到麦克拉伦脸上公式化的笑容略微淡去,邓斯特伍德则微微皱起了眉,微微一笑,“当然,我们充分理解这涉及复杂的法律程序、资产所在国的司法管辖权以及切实的证据标准。”
此言一出,会议室安静了一瞬。
资金追缴,尤其是跨境追缴,历来是国际合作中最棘手、最微妙的一部分,牵扯到各国的金融主权、法律差异乃至政治考量,这里涉及法律冲突、资产所在国利益、繁琐的司法程序和无数的变数。
当然还有更多的是,对于一个蛮横惯了的,依靠掠夺起家的国家来说,送到嘴边的肥肉,只有纯粹的无尽的贪婪,哪有再送回去的道理。
麦克拉伦沉吟着,措辞谨慎,开始打起了官腔,“李厅长的提议非常重要。打击犯罪的经济基础,是彻底瓦解犯罪网络的关键。我们原则上支持对犯罪收益进行追索。”
“不过,这需要建立在确凿证据和双方现有法律框架及国际协议的基础上,流程可能会相当漫长。”
邓斯特伍德补充道,“是的,而且,目前查扣的资产主要在贵方境内。王铮在伦敦公司的资产相对有限,且部分可能已被转移或涉及复杂的债权关系。”
李晋乔似乎早就料到这些回应,微笑道,“我们充分理解跨境追缴的法律和实践复杂性。我方的建议是,可以将探索和推动违法资金追缴作为一项共识,写入本次会议的纪要或后续的协作备忘录,确立为双方共同的努力方向。”
“具体路径,可以交由双方的法律专家和金融调查人员,依据相关国际公约及双边协定,进行深入研究和技术性磋商。”
“至少,我们不能因为困难,就从一开始放弃这项努力。这既是对法律尊严的维护,也是对两国受害经济秩序的交代。”
“毕竟,迈出第一步,总是好的,您说呢?”
没有强求立即承诺,而是提出了一个务实的、分步骤的方案,既表明了坚定立场,又留下了充分的协商空间。话里话外,还巧妙援引了国际公约,占据了法理和道义的高点。
麦克拉伦沉默了几秒,与身旁的内政部官员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缓缓道,“李厅长的提议,具有建设性,可以将此意向列入会议纪要,并同意由双方指定人员就此进行后续专门讨论。”
“不过,我们需要贵方提供更详尽的、关于涉案资金国内源头非法性的法律认定文件和经济证据。”
听到对方也提出要求,李晋乔点点头,“非常感谢副总监先生的理解与支持。相关材料我们会尽快准备。”
第一回合,有来有往,李晋乔用原则性加灵活性的策略,算是有了个初步进展。
虽然这帮老流氓的嘴和小杰的裤腰带一样,说松就松,可白纸黑字落到文件上,以后吵架往对方脸上吐唾沫的时候,总归有个抓手。
李晋乔微微抬了抬屁股,和身旁的江华对视一眼,随即提出了第二个问题,语气平淡的让卡尔顿的神经再次绷紧。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犯罪嫌疑人王铮、乔杜里等人的权益保障与案件核实。”
李晋乔的目光扫过卡尔顿,然后回到麦克拉伦脸上,“王铮、乔杜里虽然是嫌疑人,但终究是我们的公民,我们有责任保护其海外公民的合法权益,包括获得领事探视、法律帮助,以及在一个公正的司法程序中得到妥善对待的权利等等。”
“为了更全面地了解案情,核实部分关键细节,同时也履行我们对本国公民的领事保护职责,我方希望能够派员,在贵方安排和陪同下,对在押的王铮、乔杜里进行一次问话。”
“当然,这并非干预贵国的司法程序,而是基于现有协作关系,进行必要的信息核实与沟通,其结果也将有助于我们双方更准确地把握全案。”
提审在押嫌犯?卡尔顿的眉头拧了起来。
这比资金追缴更为敏感,直接触及司法主权和程序规则。
在嫌疑人均已聘请律师、案件已进入司法程序的情况下,允许外国执法官员直接问话,即便有陪同,也极易引发法律和舆论上的争议。他几乎能想象到辩方律师会如何利用这一点大做文章。
果然,麦克拉伦副总监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
“李厅长,我理解您对本国公民权益的关注。然而,王铮等人目前处于腐国司法程序的羁押之下,他们的权利由其律师代表。”
“任何执法问话,都必须严格遵循我国的《警察与刑事证据法》及其操作守则,并充分尊重其法律权利。在目前阶段,由外国执法官员直接进行问话,存在程序上的障碍和潜在的法律风险。”
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凝滞了,阳光的条纹在地毯上似乎也停止了流动。
李晋乔并没有因为对方的直接拒绝而露出任何不悦,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翻译说完,然后双手往桌子上一搭,远瞧着,像一只揣手手的猫。
“副总监先生,您说得对,必须严格遵守驻在国的法律程序。”老李的语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理解,“我们绝不希望因为我们的工作,给贵国正当的司法程序带来任何不必要的困扰或风险。”
“不妨,我们换个思路。是否可以不以执法问话的形式,而是以核实特定案情细节、协助中方后续调查的名义进行?”
“核定案情?”
“是。”老李眯起眼,比如,由我方提出一份书面的、具体的问题清单,涉及一些只有王铮、乔杜里本人才可能清楚的、关于其与赵宜春网络对接的操作细节、资金流向中的特定节点、以及他们在伦敦活动中某些尚存疑问的环节。”
“这份清单可以提前提交给贵方和辩方律师审阅。然后,在贵方指定官员,就.....卡尔顿探长的陪同下,在符合贵方规定的会见环境下,由贵方官员主导问话,我方人员仅作为观察员和记录员在场,必要时可以对某些含混的答复进行澄清性提问。”
“整个过程录音录像,作为联合调查的工作记录的一部分,其内容的使用严格限于本案协作范畴。”
说罢,稍微向前倾了倾身,“这样操作,既尊重了贵国的司法主权和程序,保障了嫌疑人的法定权利,又能帮助我们解开一些仅靠书面证据难以理清的关键症结,从而更有效地推进整体调查,巩固证据链条。”
“这对我们双方侦破全案、打击犯罪网络,都是有实质性帮助的。我们关注的,始终是查明事实本身。麦副总监,您说呢?”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节。
既坚持了接触嫌疑人以核实信息的需求,又展现了极大的灵活性与合作诚意,主动提出了一个在对方法律框架内可能具有操作性的替代方案,并将之包装为对“双方共同利益”的促进。
老李没有在能否问话的抽象原则层面纠缠,而是直接切入如何以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实现信息获取的具体操作层面。
刚还嘀咕怎么这里面还有我的事儿的卡尔顿听完翻译,心里暗暗佩服。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给了对方面子,又清晰划出了中方的底线和诉求。
这位李厅长,不仅对法律程序的门槛了然于胸,更精于谈判的节奏与策略。
他先提出一个对方难以直接接受的要求,在被合情合理地拒绝后,立即退而求其次,拿出一个精心设计、几乎让对方无法再以“程序障碍”为由简单回绝的折中方案。
而且,他特意点出“自己”,既是一种信任的表示,也在微妙地将压力部分转移给了具体执行者,如果这个方案再被否决,就显得苏格兰场方面缺乏协作解决问题的诚意了。
还有,李晋乔在说话时,特意看了一眼自己,仿佛在暗示这种接触将由像他这样的一线侦查员进行,而非外交官。
麦克拉伦沉默的时间更长了一些。他显然在权衡。
完全拒绝,显得不近人情且可能影响后续更广泛的合作,轻易同意,又可能涉及复杂的国内法律授权和程序问题。
转头与邓斯特伍德和内政部官员低声、快速地交换着意见。几分钟后,他抬起头,看向李晋乔。
“李厅长,您提出的这个.....基于特定问题清单的核实性接触方案,具有一定的建设性。”麦克拉伦的语气恢复了谨慎的官方口吻。
“整个过程必须严格遵循执法规程的所有规定,由我方人员全程主导和控制。问题清单必须提前提交,经我方审核,确保不涉及与本案无关或可能妨碍司法公正的内容。此外,由此获得的信息,其使用必须严格限定在双方约定的范围内。”
“完全同意。”李晋乔立刻回应,脸上露出一丝淡而清晰的、代表事情取得进展的笑意,手一伸,一旁的陈峻会意,立马递过来一张A4纸。
老李接到手里看了一眼,递给对面,“这是我们之前准备好的问题清单。感谢副总监先生和各位同事的理解与务实态度。法律的严肃性与协作的必要性,在这样的细节中得以平衡,这正是我们双方合作的价值所在。”
“呃.....”
你特么,不讲武德.......麦克拉伦看着那张写着一串儿问题的A4纸,好一会儿,才伸手拿过来,又听到李晋乔说道,“当然,作为对等协作和增强互信的一部分,我方也愿意向贵方提供我方已掌握的、与伦敦方面案情密切相关的赵宜春等人审讯记录的摘要译文,以及相关资金链条的进一步分析材料,供贵方完善证据和深化调查参考。”
投桃报李,姿态漂亮。
麦克拉伦这才脸色明显缓和,点头表示欢迎和感谢,“好吧,我们尽快安排,看看下午可不可以。”
“谢谢。”
气氛重新缓和下来。双方就联合工作组的构成、办公地点、对接机制、材料交换的范围与方式等具体细节进行了约半小时的讨论,一一敲定,由双方秘书分别记录在案。
接下来的时间,双方迅速敲定了成立一个临时联合工作组的安排,负责接下来几天的证据交叉核对、信息互补、以及商讨刚才议定的两项事务(资金追缴探讨、安排专业问询)的具体落实方案。会议纪要的要点也逐一确认。
当麦克拉伦宣布会议结束时,时间已近正午。
持续了近三个小时的高强度交流,让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些许疲惫,但气氛却比开始时更加务实和融洽。
卡尔顿长长舒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被西装束缚得发僵的肩膀。他看着对面正在整理文件的李晋乔,心里那股复杂的情绪更浓了。
这位东方同行,远比他想象的难缠,也远比他想象的专业。像一块坚硬的燧石,原则问题上寸步不让,磕碰出火花,但在策略上又极其灵活,懂得在僵局中寻找缝隙,在交锋中铺设台阶。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身上没有某些官僚的虚浮之气,所有的坚持和变通,甚至带着来自街头、基层的“无赖”的伎俩。
卡尔顿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干活,或许不用把太多精力浪费在应付内部政治和文书游戏上,能更专注于追捕本身。
作为不怎么联合王国的首都的执法机构,老娘娘的面子工程还是做的很到位,一顿工作餐终归是安排的起的。
麦克拉伦领着李晋乔进到位于十号楼的那间出了名的警官餐厅。
食物是标准的腐国工作餐,烤鸡胸肉、煮土豆、水煮西兰花,永远不会缺席的番茄焗豆子和几片干巴巴的面包,再来上一勺肉酱。
谈不上美味,但好歹能糊弄已经空了肚子。
两边人一上桌,交谈变得轻松了一些,话题偶尔跳出案情,涉及一些天下大盖帽儿是一家的感慨来。
聊了聊伦敦的天气、景色、世界杯.....麦克拉伦副总监恢复了政客式的风趣,讲述了几件苏格兰场里的奇闻趣事,李晋乔大多时候微笑着倾听,偶尔问一两个切中要害的问题,显示出他并非真的对历史一无所知。
“李厅长,如果下午时间允许,有兴趣参观一下我们的警察博物馆吗?那里收藏了不少苏格兰场的历史见证。另外,关于我们之前提到的,建立更常态化沟通机制的可能性,或许我们也可以利用下午一点时间,初步交换一下看法。”
李晋乔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略作思索,回答道,“感谢副总监先生的盛情。博物馆我很感兴趣,历史能提供很多启示。”
“而关于沟通机制,我也认为很有必要深入探讨,这也是我这次来,需要和您以及苏格兰场沟通并建立双方跨境协作的重点工作。不过,”
老李笑了笑,带着一种请教般的诚恳,“我还有个或许有些额外的请求,不知道是否有可能,安排我们参观一下苏格兰场的警官培训基地?”
麦克拉伦一愣,“培训基地?”
“是,哪怕只是走马观花。我们一直对你们完善的警务培训体系印象深刻,毕竟世界上第一个现代警察组织就是咱们光荣的大伦敦警察厅,这种历史的厚重和先进的经验.....很想实地学习了解一下。”
这个请求再次稍稍出乎意料。
参观博物馆是常见的礼节性项目,但提出看培训基地,则更显露出对实务操作和“造血机制”的兴趣。
麦克拉伦略一沉吟,随即笑道,“当然可以。不过培训基地不在总部这边,在郊外的亨登。要安排一个完整的参观,恐怕需要半天的时间。如果李厅长行程允许,我们可以为您专门。”
“如果方便,那就太好了。”李晋乔表示感谢,“学习和借鉴贵方的先进经验,对我们提升自身能力至关重要。”
麦克拉伦点点头,吩咐助理去协调安排。
一阵接一阵的笑声之后,老李和麦克拉伦已经在翻译的帮助下,似乎变成了相见很晚的朋友般,离开餐厅时,老李从兜里摸出一盒“利群”晃了晃,麦克拉伦会意,指了指餐厅的另一头,两人煎饼着肩,踱了过去。
卡尔顿下意识地又松了松领带,看着李晋乔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心里那股熟悉的、面对真正同行时才有的感觉,越发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