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胡老者双臂环抱胸前,似幽灵般时上时下,略微起伏,嘟囔着道:“平身。何等事急,竟——”话音未落,原本笑咪咪的面容骤然微凛,老者陡睁双目,眼绽精光,略显意外地问:“这剑意……”
原是老者灵感敏锐,哪怕斗法的残迹此刻已弱近于无,也能清晰感知,故此疑问。虬髯客顺势接过话锋,“老师明察秋毫。”顿了顿郑重言道:“正是诛仙剑。”
“无怪将‘省油灯’反复唤我。”老者了然颔首,转又撇了撇嘴,一副怒其不争的模样,“不过你好歹也是远过‘三境’的道行了,竟这般沉不住气,实在堕吾门风。”
“别教九——九师姐晓得就好,”虬髯客赧然笑了笑,“不然又要吃上一顿扁拐。”
“扁拐乃家学,九儿没打错。”老者话锋一转,“你唤我来单为此事?”
“原想请老师看热闹来着。”
“噢?”老者顿时兴味盎然。
“可惜时候过了,老师错失好戏。”
“你说与我听也一样。”
“我来时恰逢此间四宗门联手举行斩妖试炼……”虬髯客言简意赅,将本末陈述,其他方面往往一语带过,每每关乎宠渡则务求详尽,——很明显是清楚自家师尊心思的。
值此之际,震古世界在定神术解除后重又运转起来。天命三清也随之如梦方醒,即知仙翁已去,面面相觑间倒吸凉气,虽未开口,却从彼此眼神中读出了同样的一抹惊惧。
——原来两位道兄也有所耳闻,非我幻听。
有一声叹。
有一字“定”!
竟不知是何方大能干预斗法。
单是神通降临?
还是人到了?
若为后者,能在不触发丝毫感应的情况下无视天衣阻隔,穿阵而入,该是何等道行?
难道……是葫芦背后那位主儿?!
诸如此类的疑虑飘荡在脑海,三位道者心有余悸,各取肉身,速将元神归窍,只以眼神交汇,神念传音,未敢宣之于口。
上清道人忙将诛仙剑召回,断言藏剑之秘业已败露,道:“两位道友且依我,速将实情早早上报。毕竟来者不同一般,非我三个能敌,就怕唯有圣祖方能与之周旋。”
“诶!——”玉清子不禁长叹,颇显愤懑,“只因此便惊扰圣驾,但教上界仙友得知,必笑我等无能,有损颜面。”
“先不要慌。”太清道人倒还沉得住气,“来者既已显灵,却未将剑一并摄去,更未趁机对我三个下杀手,显是留有余地。其间必有缘故,我等切忌自乱阵脚。”
“善哉。还属道兄心细。”
“有所顾忌也好,另具考量也罢,终归咱们剑没丢。”
“欲明究竟,不妨想想他为何插手。”
“很明显是庇护老贼的。”
“不尽然。”太清道人木然摇头,“不知怎地,我反倒隐隐觉着,更似为红皮孽障而来。”
“那叫‘宠渡’的?!”玉清子神色讶然。
“难道是哪家天骄出山历练?”
“这倒不至于。”
“也是。谁家天骄的根骨会如此不济?”上清道人道,“而况天下玄门莫不入吾彀中,虽不全是我辈开枝散叶而成,却近乎无出天命之右者——也就西域那群秃驴稍能令我忌惮。”
“左右这凶器重需封印,大可借机探探来者的底儿。”太清道人凝望着诛仙剑,简述心中盘算,与两位道者你一言我一语,暗里合计。
不觉时光流转,——如同过往亿万年那样,当佛宗以西的地界也被夜幕裹入无边黑暗时,远在东海之东的归墟便迎来了又一日晨光。
大抵四仙斗法激浊扬清,此刻海面上风平浪静,当空万里无云,天海交接处被染作彤彤一片,如一团燃烧的火焰相似。
那日头继续爬升,等到天际处一黛青山之间蓦地溢出一点红来,阳光随之掠过神照残峰,洒满净妖废墟,霎时金光万丈,辉耀八方。
峰顶万众直愣愣盯着半轮红日,仿佛心底的恐惧与寒意也被日光一并驱散,骤然生出恍若隔世之感;若非满目疮痍就活生生,赤倮倮摆在脚下,必以为昨夜所经历的一切只是幻觉或噩梦,谁也不会当它是真的。
无数疑惑也由此纷至沓来,沉寂已久的神照峰再度化作喧沸人海:前一刻不还毁天灭地么,怎就忽地偃旗息鼓,乃至乾坤朗朗了?
不过弹指工夫,诛仙剑的威压缘何荡然无存?
斗法既见分晓,胜负如何?
刚刚到底怎么个事儿?
四位仙人今在何方?
为何啥也不记得?
究竟错过了啥?
然而除了当事几人外,对震古世界里的绝大多数生灵来说,哪怕穷尽此生也妄想探清背后真相。
相较之下,更应该庆幸的是重见天日,是劫后余生。或长吁,或短叹,万众心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竞相感慨着,“好歹活下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云云。
而这“福分”中,排在第一位的当属眼福:但凡那个披着人皮却非人非妖、名叫“宠渡”的魔头今日能落得一个好下场,此间除了十来名魔徒及一干亲魔党人外,任谁都会高呼一句“老天瞎眼”。
大伙儿可都等着瞧热闹哩!所以毋须干预,随着神照峰抵临百丈剑冢,喧嚣的峰顶自然渐趋平静,数万看客不约而同踮脚引颈,兴致勃勃地盯着剑冢之巅。
无独有偶,在与万妖地界相隔千山万水的四面八方,也正纷纷上演着类似情景。
妙蛙谷底,蛤蟆老祖宗睡眼惺忪。
建木云端,中年夫妇相携而出。
鬼林深处,枯瘦人影负手静立。
绿金山上,牛首人身的道者步至摩云洞外。
佛门重地,四大高僧齐昂首。
……
无论被暗夜笼罩,还是身处青天白日,凡有此能耐者,现如今都将目光投向了净妖废土,无视山川阻隔,隔空锁定了剑冢上那一抹挺拔的金色人影。
有感万众瞩目,宠渡自也明白,——就像所有人都明白的那样:事情兜兜转转拐了个弯,至此终于又绕回到他身上。
同样的日光,落在万众脸上照出的是期待;而落在常自在与狼伯脸上,却映射出无比的凝重。二老本想叮嘱几句,孰料晃眼看去不由哑然,脱口惊呼道:“人呢?!”“刚还在的,怎、怎转瞬又不见了?”
宠渡只觉眼前一花,定睛看时,斜上方位正矗立着三道人影,——非是旁人,赫然是天命宗三位太上长老居高睥睨!
却见领衔的太清道人面色红润,笑容可掬,由内而外透着一股子和蔼可亲,俨然族中慈老。
与之相比,竟不知是否带伤之故,余二道者双颊煞白,不怒自威。
太清道人当先咄叱,“孽障好胆!见吾三尊竟不参拜!”随将真仙威压訇然迸发,如山盖顶般罩下来,铸成一道无形屏障。
那屏障仿若铜墙铁壁,顿将循迹而至的各路目光尽数阻绝在外;同时搅乱气机,致令浮光掠影术之类的神通也不得感应,无从显示画面。
而身处垓心,骨骼在深重的仙威下彼此挤压,摩擦,宠渡禁不住抖如筛糠,早被迫收了无量金身,复作常态,冷不丁威压又重一分,全身上下登时嘎吱作响,似要散架一般。
原是上清道人本想借此下马威挫其锐气,没承想非但未能如愿,反倒激得宠渡心生逆反,暗里咬碎钢牙,冷哼一声,道:“小爷连罗天道衍都见过,会怵你这等小场面?”
见宠渡死不低头,又不能真将他压成肉饼,自有太清道人跳将出来打圆场,乐呵呵挥手示意,道:“道兄还是依我,且罢了。
“吾等今日有求于小友,尔若将他吓出个好歹来,还如何将先天符意封印诛仙剑?”
“既是道兄与他斡旋,今番姑且留他性命。”上清道人就坡下驴,忙撤了灵压,“无愧是个炼体的,区区归元修为竟能扛住我两成‘道威’。”
“早说过这身反骨硬得很。”玉清子皮笑肉不笑地接过话头,不经意瞥见宠渡神色,正眼喝问:“岂有此理!我道兄大发慈悲,尔孽障尚不感恩戴德还自罢了,缘何嘻笑?”
“恩威并施?红脸白脸?搁小爷这儿唱大戏呢?”宠渡福至心灵,想起之前人仙交锋、四仙斗法时每有心境之争,即知此是三位道者正行“攻心”之策,不觉更为忿忿。
“得!小爷奉陪到底。可别说欺负了你三个。”宠渡心念电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断断续续应道:“犹记初登净妖宝殿那会儿,有个叫‘连续’的……也问过相似的话。
“——‘你是何人,怎不拜我?’
“‘怎不拜我?’
“‘怎不拜我?’
“嗬!——
“小爷当时还奇怪,天下何以有如此厚颜无耻、自以为是之人,见人就要人家拜他,以他为尊。
“如今见过三位方才明白,原是——哼哼……”
言及此,宠渡刻意顿住不语。天命三清听至关键处没了下文,惊疑间心痒如猫抓,正待发作之际却见宠渡满脸戏谑,接着说道:“原是一脉相承,‘家学渊源’。不愧同出天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