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呼吸!”
梧惠让她的头枕在自己正常的小腿上,另一条腿则向身后撇过去。她太疼了,但现在不该是先顾着自己的时候。
“也有脉搏……”欧阳的手指摁在羽的手腕上,忧虑不减。“但是这怎么看都不是正常的。她这样到底还算是活着吗?”
“如果琉璃是有用的,体内的孢子应该已经被驱散了才对。身体的运转,应该是她自身努力的结果。可是……”
梧惠着她另一侧头发笼罩在头的凹陷。她不敢拨开它们,怕自己看到无法接受的东西。
“嘶——”
梧惠回过头看向身后的腿。血已将地面的一块染红,她感到那部分肉一一跳一跳地疼。周围的光线变得更加清晰,范围也逐渐收拢。几个戴着防毒面具的人走过来,拿着手电。
“你们倒是装备齐全……”
连欧阳自己也不知道他的语气算不算讽刺。面具下传来一阵气声,不知是叹息还是笑。接着,为首的殷红便卸下了面具。一旁的女人犹豫着拉了一下她的手腕,似乎是想提醒她。殷红只是摆摆手,将面具交给旁边拿着手电的人,应该是曲罗生。接着,她向梧惠伸手:
“是医疗箱里的……看样子,你们都需要我的帮助。”
欧阳还是不够信任他们。但梧惠直直凝视着殷红,像要在从她的眸中找到熟悉的红色。
“能变成原来的样子吗?”梧惠一板一眼地问,“健康的样子。外貌和记忆完好无缺,不存在任何文字游戏的、真正的过去的样子。”
“梧小姐未免太不信任我。”殷红为她的强调轻笑一声,紧接着,又传来一阵微小的叹息,“可是呢,该说,你又太信任我。我哪儿有你说的这般本事?”
“你之前明明……”
“不行的。像这样已经缺失身体的部分,赤真珠也无力回天。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利用身体固有的部分,将其调整、重构。就像是一盒麻将,缺了那么一块,便再不是一副完整的牌。任凭如何排布,也不可能将盒子装满。”
“……”
两人沉默间,殷红看向了曲罗生。曲罗生也卸下面具,像是在代替殷红说: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什么?”
“想必梧小姐一定记得,我们来时,莫医生在船上结识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也是您的故人。他还留守在第一据点,也就是那些红色的建筑。”
“九方先生……”
“九方?”欧阳面露疑惑。
“他身上带着天权卿的法器。您一定知道那东西的作用。”
“可、可是——”梧惠怎么会不知道呢?将虞颖害成那副模样的东西。“它的风险是不是太大了?而且,它已经……不再完整了。”
“不试试便一点可能也没有了。这孩子能活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眼下能尽快仰仗的,便是那唯一具有再生能力的法器。研究所里可能还有危险,我们到地面再做修整。”
欧阳焦虑地攥着手。“说得简单,哪里能找到离开的出口……”
“九爷知道吗?”梧惠再次将求助的眼神投向她,“莫——如月君说,您之前已经对这里进行了勘察……”
“真是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殷红点了点嘴唇,又捋捋发梢,将鬓发别到耳后。她用有些忧郁的腔调说:“其实我们刚和欧阳先生,已经勘察了最近的楼梯间。只是突然有爆炸发生,地动山摇的。那边的结构比较脆弱,发生了坍塌。原本上去探路的水无君和一位男性,和我们就这样分开了。”
难怪没有看到水无君。
“那现在——”
“跟我走。”
一阵优美到令人失神的声音出现了。
他们将信将疑地望向声源。只这一句,几人竟感到片刻的安宁。但很快他们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不过是叶月君的嗓音带来的安抚性幻觉。
“……果然是您。”梧惠追问,“您是跟着簪子来的吗?”
“什么簪子?”欧阳问。
“一枚坠着碎桂花絮的桂木簪,金子做的流苏。它之前被弄丢了……我还很中意它。”叶月君平静地说,“既然在熟人手里,我便没那么着急寻回。直到有天我再没有感知到它的存在,便意识到,你们一定是来到了这里。”
叶月君忽然伸手,莫惟明收着的簪子像是感知到某种召唤,有意识地离开了他衣内侧的口袋,飞到叶月君的手中去。
“抱歉……这样便算是物归原主了。请告诉我们,现在该怎么做?您知道其他楼梯?”
“有些远,我带你们去更近的出口。我没找到其他生存者,所有人都死了。”说着,叶月君看向殷红,后者只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她接着说:“你们照顾好伤者,我负责带路。”
欧阳拉着羽,搭着她的手臂努力将她背起。梧惠就要站起来,但刺痛令她浑身一颤,跌坐回去。曲罗生上前,她却条件反射抬起了手。
“有、有没有正常的办法?”
曲罗生的眼睛斜上去,像是回忆起之前将她扛在肩上的事。他稍显困惑,似乎没有觉得那时有多不正常。不过既然她这么说了,曲罗生也尽量配合。他伸出双臂将梧惠打横抱起,一气呵成,仿佛只是端起一根树枝那么轻松简单。
叶月君在前,殷红紧随其后。曲罗生跟着她们,再往后是因吃力略微落后的欧阳。那个幸存下来的女人,则在队伍末端断后。
梧惠注意到,叶月君走的分明是自己来时的方向。
直到天光重新充盈视野,梧惠才意识到,她是想从如月君制造的大洞里出去。
“真是很大的‘出口’呢。”殷红在边缘上下审视,“该怎么离开?”
“这便不是你们需要操心的了。”
用最美丽的声音说着最薄情的话,大概就是叶月君给人的感觉。不过,如果她真是个薄情的人,也不会带着水无君前来救人。
只见叶月君将取回的簪子捏在手中。她忽然松开指头,簪子仍悬在半空。一阵柔和的青黄流光将它包裹。簪子转眼间化作一把纨扇。梧惠睁大眼睛,怀疑自己看漏了什么细节。叶月君一挥纨扇,上面绣着的叶片随着风,纷纷扬扬落到地上。
紧接着便有“神迹”发生。
种子迅速生根,穿透了坚硬的地板,又伸展嫩芽,在瞬间纤维化,并不断向前延伸。隆隆的震动声中,顷刻间,一条粗壮且蜿蜒的树干呈现在眼前,末端伸向地面。
即便梧惠已见过不少六道无常的技法,她仍会为此感到吃惊,连伤口的痛都暂时忘却。
“快走。”叶月君催促,“用灵力形成的树撑不了多久。”
几人闻言匆匆跑去。树干踩上去的质感非常结实,让人觉得它似乎早就侵占此地,是这片大地上百岁的老居民了。重见天日的过程比预想中还要轻松。只是,当最后一人的脚离开树干的末梢时,整个植株迅速老化。摊在地面上的绿叶瞬间枯黄,由润变脆,化为细不可查的粉尘。树干转眼腐朽。没有任何苔藓或地衣腐蚀的过程,它凭空溃烂、消失。
他们又离这个大洞远了些,躲到附近的一处平房内。这里大概是个仓库,不知木箱和麻袋里都装了什么。几人稍微放松下来,开始检查伤员的情况。
梧惠将裤腿慢慢地、慢慢地拉上去。
“幸好伤口没有开始凝血。不然织物和皮肤黏在一起,可就不这么轻松了。”
“……别说这么吓人的话。”
梧惠声音虚弱。她失血过多,变得非常冷,非常困倦。考虑到这种情况发生,殷红亲切地将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只是脆弱的梧惠,连衣服都觉得沉重。
“你这倒是好办呢。”
“这是什么?”曲罗生伸出手,碰了碰伤口的某物,梧惠痛出一声惊叫。
“好啦,跟踩了猫尾巴似的。”殷红“宽慰”道,继而对曲罗生解释,“这是一种医用的订书针。不过订的不是书,而是皮肤。它可以在短时间内迅速合拢伤口,完成止血。不过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这么做……还挺冒险的。”
“……请想想办法吧!”刚才安置好羽的欧阳急切地说。
“年轻人真容易急躁。”殷红还在打趣。她转而对梧惠说:“总之,就像我说的,‘调整’的过程可能会很痛,比受伤时更让人难以接受。即使如此,您也同意吗?我必须得到您的许可,否则这样太没礼貌了。”
“拜托了……”梧惠的手紧紧攥着大衣的领子,“这样下去,真的会痛死的……”
殷红绽放出一个亲切的笑。她大多数时候都在笑着,带着一种特有的狡黠。不过这次,梧惠总觉得这种狡黠更加深刻,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其实和莫惟明一样,都在用一种常人认知中的亲切的行为——微笑,来掩饰自己的不同寻常,或是伪装成“人类的模样”。只不过她比莫惟明更加自然,更加熟练。
相似的特征,梧惠倒是从皋月君和凉月君身上也见过。都是莫玄微带出来的人,莫恩倒是一点儿也没学习到。
“我很高兴终于能对您下手。”殷红眨眨眼,“这么说好像有点儿奇怪。放宽心,我不会做多余的事。非常感谢您愿意交出信任,给我这个机会。”
说着,她伸出了手。
比预想中更剧烈的疼痛出现了。的确如梧惠见过的手法,是将带着长指甲的手生生刺进伤口内部。这种感觉不仅是直接破坏血肉带来的。梧惠还感到一种特殊的凉意,她也不确定是什么。就好像自己的皮肤成了水潭,有什么东西突破了表面张力,在水里肆意搅动。只是被搅动的液体是她的血,可能还连带着筋膜等组织。
这简直生不如死。梧惠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伤得那么深,还是她故意这么做的?可她很快想起当时曲罗生的表情。这个善于忍耐和隐藏的男人,也表现出了些许不适来。也许真的就这么痛呢,她不也说过了吗……
“呃——!”
梧惠终于忍不住叫喊出声。殷红没忍住笑出了声。
“我就说呢。这样才算得上是正常。”
“你在做什么?!”
欧阳刚要上前,便被曲罗生拧住了手肘。几乎要扭伤的痛传来,他龇牙咧嘴地停下。曲罗生只是淡淡地说:
“不要打扰我的老板。”
“你们——”
“嗨呀,客气些。一般人有所顾虑是正常的。”殷红的坦然与从容,像是在搅拌炼药锅的女巫似的。“不过我得澄清,我可真的没有借机使什么坏心眼。这对我一点好处也没有。一切行为都是‘必要’的。”
欧阳不甘地握紧拳。感受到攥着自己的力道松了下来,他猛地抽出手臂,活动关节。他只能在旁边继续看着,用怀疑的眼光。他扭头看向叶月君,她只是坐在羽的身边查看情况,并不在意这里发生什么。他又瞥向那个跟他们一起逃出的幸存的女人,她却也只是呆站着,麻木地注视着一切。
六道无常早就习惯了这种“稀奇古怪”的事。既然她没有阻止,就当殷红没有耍诈。可那个女的怎么也如此冷漠……
也罢。能在这一切中得以生还的人,一开始再怎么正常,现在也没办法做出任何表情。
这样才算得上是“正常”。
殷红站起身来,似乎“调整”已经结束。欧阳立刻回到梧惠身边,看着她靠墙坐着,抱住膝盖,埋头喘息不停。她头上都是冷汗,但裸露在外的小腿竟未留下任何伤疤。她面前的地上,有许多扭曲的、泛着寒光的订针,还有破碎肮脏的、衬衫做的布条。
“效果很好吧?”殷红仿佛自夸,“战场的急救措施更是骇人听闻。他们会徒手撕开伤口,将断裂的动脉打结;运输昏迷者时,拿曲别针把舌头挂在领上,防止窒息。相较之下,梧小姐就足够幸运了。不过,失血过多是真的,回头还要休养很久呢。”
“……谢谢。”
欧阳还是这样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