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月心中泛起了波澜,她微微侧过头,问道:“那现在呢?你如何看当时我的所作所为?”
蒲歌说道:“如今再看,我亦不赞成你给那个男人递刀。”
“为什么?”
“战争之后或许会有短暂的和平,但战争永远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蒲歌发出一声轻叹,“刀出锋,见的是血,亦是眼泪。每一场战争,都会让无数家庭支离破碎,让无数人失去亲人,失去家园。我们奉圣上之命,远适西境,为的是助圣上断匈奴右臂,期盼天下安宁,家国安宁。我不懂杀人,我只懂救人。可我心中清楚,有时候,我救了一人,或许就会有另一人因此死去。这世间的因果,太过复杂,谁也说不清楚。”
她顿了顿,又道:“再说句私心的话,我不愿你陷入困境,不愿你双手沾满鲜血,更不愿九公主因为你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你是她最看重的人,你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
萧明月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所以你觉得,我杀骨都侯的将士,是错的。”
萧明月没有再追问,而是主动挑明了话题,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战场之上,只有输赢,没有对错。但这输赢,亦是有规则的,应当遵循规则,而非寻衅破局。世人常说,公道由天定,可这天,又是谁定的规则呢?”
蒲歌的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萧明月也陷入了沉默。
这是一个无解题,从古至今,无人能给出答案。战争的对错,公道的标准,太过宏大,太过沉重,不是人能够轻易评判的。
***
此时,蒲歌已经将萧明月的长发编好了一条辫子,用那根金丝发带系住了发尾。原是茜草红色的发带染上了几处暗沉的赭红,那是干涸的血迹,蒲歌没能清洗干净。
编好头发的萧明月,少了几分往日的英气,多了几分温婉娴静,只是眼底的哀伤,依旧挥之不去。
蒲歌看着她的背影,决心说道:“你可知,公主婚后一直在服药?”
“服药?”萧明月猛地转过头,眼中满是诧异,“阿姊为何要服药?她身子不适吗?”
“并非身子不适,她是为了尽快怀上乌州王的嫡子。你也知晓,公主远嫁乌州,并非只为儿女情长,而是肩负着圣上的嘱托,肩负着天下和平的大计。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每一个决定,都经过了深思熟虑。”
萧明月的心沉了下去,她自然明白阿姊的良苦用心。嫡子的诞生,无疑能巩固阿姊在乌州的地位,让两邦的联盟更加稳固。
“可和平大计,非一朝一夕就能完成,许要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在这期间,公主走的每一步,都是悬在刃上,她从不畏惧刀刃,也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你……不能给她做刀。”
这是蒲歌最后的劝告,也是她最真切的期盼。
萧明月听在了心上。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发尾的金丝发带,指尖触到那些暗沉的血迹,心中一阵酸涩。她知道,蒲歌说的是对的,阿姊已经承受了太多,她不能再成为阿姊的负担,不能再让她陷入危险之中。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屋内的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咯吱”一声轻响,紧接着,挂在门口的毡毯被人急匆匆地掀开,一股寒气瞬间涌入。
萧明月和蒲歌同时抬头望去,只见瓦瓦涨红着一张脸,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瓦瓦一进门,看到靠坐在床上的萧明月时,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快步跑到床边,声音带着哭腔和急促的喘息:“明月阿姊,你终于醒了!”
“瓦瓦。”萧明月看到瓦瓦平安无事,心头也算松了一口气。
瓦瓦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咳嗽几声,好一会儿才平复了些许气息。她抬起头,眼神中满是焦急与恳求,急忙解释道:“我……我不敢去打扰九公主,她怀着身孕不能受惊吓,便只能来寻你。阿姊,我来是想告诉你,辅国侯和都尉已经点了骑兵,要去拦截鹰王,我想……我想请明月阿姊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鹰王?尉州鹰王?”萧明月闻言,眉头瞬间拧紧。
“正是他!”瓦瓦用力点头,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愤恨与焦急,“这鹰王太过分了!他趁着南城爆发疫毒,防备松懈之际,率领人马偷袭了墨州东部的草场,抢走了我们上千头牛羊,还掳走了几百个壮汉!那些牛羊是我们过冬的口粮,那些壮汉是家中的顶梁柱,若是要不回来,这个冬天,墨州的百姓可怎么活啊!”
瓦瓦越说越激动,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掉下来。她知道,此刻不是哭的时候,必须尽快想办法把人和牛羊救回来。
萧明月与蒲歌闻言,面上皆是一沉。
南城疫毒未散,百姓本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鹰王此举无疑是雪上加霜。萧明月没有丝毫犹豫,掀开身上的厚棉被,挣扎着想要下床。刚一动,后背的疼痛又隐隐传来,她咬了咬牙,强忍着不适,双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开始摸索着穿鞋子。
“你慢点,你的身子还没好利索。”蒲歌见状,连忙上前想要扶她,却被萧明月轻轻推开。
“无妨。”萧明月一边快速穿着鞋子,一边问道,“鹰王现在在哪?他们走了多久?”
“来报信的将士说,鹰王得手后便立刻带着人马往南撤了,如今应该还未走出南城地界,估计即将过道。”瓦瓦连忙回答,“辅国侯和都尉也是刚得到消息,仓促点了兵,现在怕是已经出发了。今年雪大,南城本就因为疫毒人心惶惶,再损失这么多牛羊和壮丁,百姓们的温饱都成了问题,恐怕会引发更大的动乱。殿中的长辈们商议再三,终究还是决定出兵去抢回来。”
萧明月点点头,心中快速盘算着。她走到木柜旁,正要拿大氅往身上披,蒲歌已经抢先一步取过,语气中带着一丝担忧:“是否需要禀告公主?”
“不必,阿姊怀有身孕,不宜为这些事操劳费心。我先去看看再说。”萧明月说着,从蒲歌手中接过大氅,动作略显迟缓,却依旧有条不紊地穿戴起来,“瓦瓦,南城现在有多少兵马?”
瓦瓦脸上闪过一丝难色,低声说道:“原本墨州有四千多兵力,但前段时间为了防控疫毒,不少兵士都被派去守关卡、运送物资,还有些兵士也染上了疫毒,如今能拿得起兵器,跟着辅国侯出征的,应当只有半数,不足两千人。”
“不足两千人……”
萧明月觉得不妙。
“尉州兵马并不强盛,据我所知,鹰王麾下只有千骑不到。不过他一向与疏州王交好,疏州兵马与墨州不相上下。此番鹰王敢趁乱打劫,如此有恃无恐,想必不会是孤军奋战,一定还带了疏州的兵马。若是如此,辅国侯他们怕是凶多吉少。”
萧明月收拾妥当,将赤月剑握在手中。
瓦瓦见萧明月答应陪她一起去,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一半,脸上露出了一丝安心的神色。她从身上的羊皮小包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白色的口巾,递到萧明月面前,说道:“阿姊,这个口巾浸过蒲医士配的草药,能避疫毒,你先戴着吧。”
萧明月接过口巾,轻轻点头,将其系在口鼻之间,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瓦瓦也连忙给自己系上了同样的口巾。
“蒲歌,我先去了。”
“好,小心一些。”
萧明月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便与瓦瓦一同朝着门口走去。
两人掀开毡毯,并肩走了出去。
屋外的寒风瞬间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得人脸颊生疼。
蒲歌跟着走了出来,发现院门口站着阿篁。
阿篁适才见着瓦瓦急匆匆地跑来便猜到有事发生,眼下又看到萧明月醒来,他甚是激动:“将军,你醒了!”
蒲歌快步走上前,拉住阿篁:“阿篁,事不宜迟,你速去寻宋言宋将军,告知他尉州鹰王抢了墨州的牛马和百姓,即将过道,萧将军协助瓦瓦公主率军前往拦截,让他立刻点齐兵马,速速支援!”
阿篁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连忙对着蒲歌拱手道:“医士放心,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