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长殊还没有抵达秦广王殿，就被早早候在酆都城门口的一位年轻判官拦下。
雍长殊对这位判官并无印象，但对方却好像对他极为了解，见面后先是客气地行了一礼。
从他行叉手礼的方式，雍长殊能大致判断这位面善的判官生前来自哪朝哪代，他按照惯常的礼仪，也客气地回了一礼，这才开口问道：“不知判官阁下等候在此，有何指教？”
年轻的判官笑了笑，温声道：“雍先生客气了。”
“指教谈不上，在下罚恶司判官佐，陌松柏。”
雍长殊愣了两秒，这才恍然道：“原来是陌大人，久仰。”
陌松柏他听说过，千年前的一位朝官，因极善察疑断狱一道，断过很多疑案难案，所以在民间一直享有清名，不过因性格过于刚正不阿，在朝中得罪了不少权贵，最后经历颇多波折，英年早逝。
此人死后，关于其的民间传记传闻皆被烧毁，就连史书上也只留下了短短一行，连名字都没有详细记录。
陌松柏只是笑了笑，没有理会雍长殊探究的目光，阐明了在此等候的目的：“秦广王殿下一早便让下官在此等候雍先生，为先生引路。”
雍长殊：“神君知道我要来？”
陌松柏只道：“殿下说算算时日，也就是最近了，让我尽早过来候着，以免到时候错过。”
“敢问神君让大人引我去何处？”
陌松柏身姿笔挺，站如青松，一板一眼地答道：“轮转殿。”
雍长殊闻言，眉眼不由松动了几分，抬步跟上了走在前面的陌松柏。
“方才陌大人说的罚恶司判官佐，究竟是何职？”他有点好奇，之前从未听过这类阴神官职的名号。
陌松柏不疾不徐地解释道：“阴间四判长驻酆都天子殿，每日需料理初来冥府的幽魂，因此公务繁多，且处理流程略显冗长，故而数百年前新设判官佐一职。每位判官近前配有两名佐官，协助主判察情明罪，以免定审之时误判错判。”
雍长殊还是第一次听说，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比起相熟的谢必安，陌松柏此人的话极少，但态度却始终温和有礼，看起来不像是罚恶司的佐官，反倒更像是其他三司下的佐官。
两人没在路上耽搁太久，轮转殿位于十殿之末，从酆都城门口走过去，距离不算短。
但因为陌松柏在前引路，一路上无鬼敢拦，倒也算畅行无阻。
轮转殿看着并不大，没有宽阔的殿门，也没有威严石像，大殿正前方是一条由白色石板铺出的路，路宽约三米左右，两侧都是黑黢黢的树枝上，停落着大量会散发紫光的冥蝶。
这些冥蝶的数量多如繁星，点缀着死气沉沉的万年枯木，翅膀偶尔翕动，会抖落大量的闪粉一样的碎光，将整个轮转殿都衬得静谧又安详。
轮转殿是一座很高的八角木塔，但从外表看就觉得年代久远，但每一道纹路和图案都显得十分有神性，能让抵达此殿的幽魂在第一时间安静下来，不敢再高声造次。
陌松柏抬手引着他跨过门槛，雍长殊在进入木塔内后，感觉殿内也不似外面看到的那么昏暗，他仰头看着殿内的构造，从木柱到檩条，从栌斗到二跳华栱，再到上方的令栱，全都堆叠着、排列着，密密麻麻的木雕。
有人，有神，有牲畜，有修罗，还有恶鬼。
木雕形态万千，每排大小不一，无一相似。
这些栩栩如生的木雕全都俯视着踏入殿内的幽魂。
一种无法抵抗的压迫力与沉重感，就此扑面而来。
陌松柏引他往右侧的门走去：“左侧是魂灵轮转往生之道，你需走右道。”
雍长殊收回打量的目光，陌松柏也对他的驻足极为包容，带他穿过右道的门后，才缓声说道：“轮转殿比较特殊，这里是地府要地，所以以重工筑成，外表看起来不起眼，但内部构造极为华美。”
“但此地不可多看多留，不然会被斗拱上的六道万象，以及大殿内摄神阵夺去神魂，很容易迷失在此地。”
雍长殊笑道：“多谢提醒，我也是第一次来轮转殿，没想到还能有以肉身游轮转殿这么一段奇特经历。”
陌松柏也是不由感叹道：“你是我见过第一个抵达轮转殿的活人。”
雍长殊不由哑然失笑。
确实。
能走到这里的，基本上都是死灵。
最终的去向，则是六道。
两人走出轮转殿后门，穿着官袍皂靴的轮转王双手负在身后，转身看着从殿内走出来的两人。
雍长殊和陌松柏恭敬行礼，轮转王从袖中掏出一枚巴掌大的木令，递到了雍长殊面前。
“你是想找早年送到地府来的那抹残魂吧？”
雍长殊微微颔首，解释道：“当年我来的时候，秦广王殿下说，残魂并无来世。但他当时与我说，会将那残魂送往冥泽深处，许能换来一线生机。”
轮转王叹息道：“这事儿本王略有耳闻，但残魂即便能在冥泽深处等来那一线生机，再见可能也不是你认识的那只魂魄了。”
雍长殊不解，轮转王右手抬起，在眉心抹了一下，随后将一道红光附在木令上。
“你跟着我的化身去冥泽看看吧。”
轮转王看了眼静候在一侧的陌松柏：“松柏，你也去看看，这也算是冥府神官秘而不宣的一件事情。”
“一直往前走，前方就是冥泽，木令入泽化舟。”
“木舟自会带你们去想去的地方。”
话音未落，轮转王已经消失在原地，雍长殊和陌松柏再抬头，身后的轮转殿已然消失，他与陌松柏皆是一脸迷茫，因为他们已经停在了晦暗的冥泽之前。
冥泽，即冥界的海。
但与人间的大海，又不太一样。
木令落入水中，便如轮转王所言，变成了一叶小舟。
陌松柏和雍长殊一前一后踏入舟内，无需施法，小舟便自行离岸，朝着冥泽的深处以一种恒定的速度前行。
雍长殊坐在舟内，手肘支在船舷边，垂眸看着波涛起伏的冥泽。
这里的风浪比冥河上的要更大。
黑色的天，黑色的海，看不到一星光亮。
陌松柏从袖中取出一盏六角纸灯，将纸灯挂在小舟最前端的杆子上，那白色的纸灯突然就亮了起来，在风中摇晃着，但始终不曾脱落。
“陌大人可曾听说过冥泽？”
陌松柏坐在对面，收回了看着纸灯的目光，颔首道：“知道。”
“冥泽无边，且大泽之上漂浮着诸多残魂，也是骨妖的发源之地。”
“因为这里非常危险，即使是摆渡的奚先生，也是不被允许进入的。”
“不过他违规闯过几次，在里面捞了一些比较特别的东西。”
雍长殊：“还有这等事？”
陌松柏见他好奇，便多说了几句：“奚先生……是个刺头。据传，他在冥泽入口捞出了一具浮尸，尸身万年不腐，依旧保持生前貌。”
“冥界怎么会有死尸？”
“我也不太清楚。但听同僚闲聊时提过，地府很久之前是一方被神明放弃的土地，反反复复经历过很多大战，在这片土地上死亡的人神妖魔不计其数，以至于怨气横生，寸草不长，再无半点生气。”
“但这可能只是他们无聊时瞎编的故事，不一定是真的。”
陌松柏对他那些喜欢逗闷子的同僚还是了解的，只要不公干，那几只老鬼嘴里就没几句真话，立志将糊弄学发挥到极致。
他见雍长殊发怔，迟疑许久后，还是低声说了。
“但有一点他们都提过，冥泽深处有一棵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