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巨大绒布，沉重地覆盖在圣殿废墟之上。
稀薄的月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吝啬地洒下些许清辉。
却只能让那些崩塌的巨柱、断裂的拱廊和蜿蜒的残垣投下更加扭曲、如同幢幢鬼影般的黑暗。
万籁俱寂，连惯常的夜虫鸣叫都仿佛被这沉重的黑暗与历史的气息所吞噬，只剩下风穿过石缝时发出的、如同叹息般的呜咽。
在这片死寂的巨兽骨架间，一道银白色的身影正以惊人的敏捷穿梭着。
乌，如同一个真正融入夜色的幽魂，他的脚步落在破碎的石板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响。
宽大的训练服在夜风中拂动，勾勒出他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身形。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副暗灰色的眼罩，它仿佛隔绝了世俗的光线，却让他能以一种超越视觉的方式，“看清”前方每一处障碍，每一寸地形的微妙变化。
黑暗与复杂，于他而言并非阻碍，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
他的目标明确，迷雾峰的山洞实验室。
在那里，有他未完成的推演，关于『太岁魄』那遥不可及的材料。
也有埃厄忒斯这位八环亡灵法师所能提供的、关于能量结构与灵魂载体的一些危险而古老的知识。
他需要进行更多、更深入的小规模模拟实验，哪怕只能验证一个微小的参数。
然而，今夜的他并非独行。
在他身后约三十米处，一道更加隐蔽、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气息，正以不逊于他的技巧缀着。
这道气息的主人似乎刻意收敛了所有的生命波动，步伐如同猫科动物般轻盈而富有弹性，每一次移动都精准地利用着废墟投下的阴影和风声的间隙。
那气息中带着一丝惯有的、玩世不恭的慵懒，但在此刻的潜行中，却更像一头收敛了爪牙、在黑暗中锁定猎物的猎豹，充满了耐心与蓄势待发的危险。
是赞德。
乌早已察觉。
从他悄无声息地离开宿舍区，踏入这片废墟开始，赞德就如同嗅到了猎物气味的顶级掠食者，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
乌没有立刻点破，他甚至没有加快速度试图甩开，但那只会显得心虚。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调整着自己的行进节奏，时而在一处半塌的拱门下短暂停留，仿佛在辨认方向；
时而又突然加速，利用几处连续倒塌形成的复杂地形快速穿行；
时而又绕一个大圈，路线变得飘忽不定。
这是反跟踪的技巧，他在试探，也在消耗对方的耐心。
然而，赞德显然精于此道，他的跟踪技巧高超得令人惊叹
如同附骨之疽，总能巧妙地保持在那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会跟丢，又不会轻易暴露自己的确切位置。
两人就这样一明一暗，在沉睡的废墟中展开了一场无声的角逐。
直到他们即将踏出圣殿废墟那相对明确的边界石堆，前方是更加荒凉、充满未知危险的山地时，乌终于停了下来。
他选择的位置是一根崩塌的巨型石柱顶端，那里视野相对开阔，夜风也更加凛冽。
吹得他白金色的发丝狂乱舞动，单薄的训练服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其身形的纤细。
他没有回头，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风的呜咽，平静地打破了夜的寂静，清晰地传向身后那片浓郁的阴影：
“赞德师兄，跟了我一路，是早上的训练不够累吗？”
话音落下，短暂的沉寂。
只有风声依旧。
随即，阴影处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与碎石滚动无异的窸窣声。
接着，赞德那修长而矫健的身影，如同从黑暗本身中剥离出来一般，懒洋洋地倚靠在一块半埋于土中的、雕刻着模糊花纹的碎石上。
月光恰好偏移了几分，清冷的光辉勾勒出他深邃精致的侧脸轮廓。
那双妖异的紫罗兰眼眸在夜色中仿佛自带微光，闪烁着一种混合了饶有兴味、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锐利的复杂光芒。
他的嘴角，一如既往地噙着那抹标志性的、带着点痞气和无所谓笑容。
“哟呵~”赞德拖长了语调，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会儿舍得叫我‘师兄’了？”
乌缓缓转过身，暗灰色的眼罩准确无误地“望”向赞德所在的方向。
月光下，他脸上没有任何被戳破行踪的尴尬或恼怒，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只是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弯，形成一个模糊的、转瞬即逝的、几乎谈不上是笑的表情弧度。
他没有接话，仿佛默认，又仿佛不屑于争辩。
赞德见他这副油盐不进、沉默是金的模样，紫眸中的玩味更深，但也失去了继续绕圈子的耐心。
他微微眯起眼睛，那慵懒的气息收敛了几分，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半真半假，但探究之意显而易见：
“小乌，这大半夜的，不好好在宿舍里做着美梦，偷偷摸摸往这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岭跑…”
“是去会哪家的小情人儿啊？偷偷溜出来可不像是你的作风。”
他刻意加重了“偷偷”二字，带着明显的试探。
乌依旧沉默着。
但他的大脑正在飞速权衡，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计算着各种可能性。
带赞德去山洞？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彻底否决。
不行。
埃厄忒斯三人的存在是绝不能暴露的秘密。
而『太岁魄』的计划，更是禁忌中的禁忌，牵扯到倪克斯的权柄和重塑自身的构想。
赞德此人，看似玩世不恭，游戏人间，但乌能感觉到他那玩世不恭外表下隐藏的缜密心思和惊人洞察力。
带他去，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和节外生枝，将他所有的计划和努力都推向不可预测的深渊。
片刻的权衡后，乌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不是坏事，只是些…个人琐事。”
他试图用最平淡的语气将这件事定义为无关紧要，希望能打消赞德的好奇。
“个人琐事？”
赞德挑眉，脸上写满了“信你才有鬼”。
他身影猛地一晃，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紫色残影，如同鬼魅般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三步并作两步便已欺近乌的身前！
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带着夜露微凉的气息。
他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乌纤细的手腕！
那力道不轻，五指如同铁箍般收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隐隐的怒气。
“有什么个人琐事是不能跟你师兄我说的？”
他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锐利如刀，紧紧盯着乌那被暗灰色眼罩覆盖的双眼位置，试图穿透那层屏障，看清其后隐藏的所有秘密。
语气中带着一丝被排除在外的薄怒，但更深层的，是越发浓烈的好奇与担忧。
“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见外了？”
手腕上传来的强大力道和皮肤接触处的温热感，让乌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形成一道浅浅的褶皱。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赞德并非抱有纯粹的恶意，那抓住他手腕的手，除了强势，似乎还带着一点颤抖。
但这种关心，在此刻的乌看来，却是多余的、令人烦躁的阻碍，是通往目标道路上的绊脚石。
乌的手腕猛地一抖！
并非依靠纯粹的身体力量强行挣脱。
那在赞德面前未必占优。
而是巧妙地调动起一丝精纯的元力，如同微不可察的电流般在腕部经脉瞬间震荡爆发！
赞德只觉得抓住乌手腕的那只手掌心传来一股奇异的高频震颤，力道不算巨大。
却异常刁钻，瞬间瓦解了他五指的力量结构，让他手指一麻，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些许。
就是这瞬间的松动！
乌的手臂如同滑溜的游鱼般向后一缩，脚步同时向后轻点，瞬息间便与赞德拉开了两步的距离。
他周身原本内敛的气息，在这一刻变得有些冰冷，仿佛有无形的寒气以他为中心向外扩散。
他抬起头，“直视”着赞德，暗灰色的眼罩在朦胧的月光下反射着冰冷而坚硬的微光。
然后，他一字一句地，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刻刀。
将每一个字都刻进了夜的寂静中，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甚至令人心悸的决绝：
“师兄。”
“我会成为骑士的。”
“不惜一切代价。”
“哪怕是…黑骑士…也无所谓。”
“黑骑士”三个字，如同三块万载寒冰，被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冻结了周围所有的空气和声音！
赞德脸上那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彻底僵住，如同面具般凝固在脸上。
他那双妖异的紫罗兰眼眸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尖状，里面先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随即涌起一片惊涛骇浪般的骇然与一丝冰冷的怒意！
黑骑士！
那在骑士圣殿的绝对不能被轻易提起的名词！
那是背离了光明、美德与守护誓言，堕入黑暗、偏执与力量诱惑的深渊，为了活下去，不惜践踏一切准则、甚至与圣殿为敌的堕落者！
是圣殿辉煌历史下最深的疮疤与污点，是所有秉持骑士精神之人唾弃、征讨乃至必须清除的对象！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赞德的声音第一次彻底失去了平时的慵懒和戏谑，变得尖锐而严厉，带着一种近乎呵斥的意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有什么不能跟我们说吗？”
他上前一步，紫眸中燃烧着怒火与不解，紧紧逼视着乌。
乌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任由越来越急的夜风吹拂着他额前散落的银白发丝和宽大的衣角。
面对赞德如同火山爆发般的震惊与质问，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没有试图解释，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那决绝而冰冷的态度，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他早已将自身的荣辱、世人的眼光、乃至所谓的正邪黑白之分，都彻底置之度外。
这个世界没有制止它的存在，他所有的动机都是为了自己。
在他的天平上，那个目标的重量，足以碾压一切。
赞德死死地盯着乌，试图从他那张被奇异眼罩遮住了大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开玩笑的痕迹、或者少年人一时冲动的热血。
但他失败了。
乌的身上，只有一种令人心底发寒的、如同磐石般不可撼动的坚定，以及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冰冷光辉。
一瞬间，无数画面和线索在赞德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乌近期的早出晚归、身上偶尔沾染的陌生而阴冷的气息。
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还想再问些什么，想撬开乌的嘴，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重担，能把这个看似脆弱的肩膀压得宁愿选择黑暗。
但乌已经不再给他任何机会。
在说完那番话后，乌深深地、仿佛要将赞德此刻震惊的模样刻入脑海一般，“看”了赞德一眼。
那眼神穿透眼罩，依旧没有任何温度，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
随即，他毫不犹豫地转身，身形晃动间，仿佛融入了四周的黑暗与阴影。
不再是简单的快速移动，而是如同真正的幽魂般，几个飘忽不定的起落。
便已消失在远处更加浓重、更加深邃的夜色与废墟迷宫之中，速度快得超出了赞德的预料。
显然是动用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绝非圣殿所授的身法或力量。
赞德下意识地向前追了两步，但最终还是猛地停下了脚步。
他站在原地，望着乌消失的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紫罗兰色的眼眸中光芒剧烈地闪烁着，震惊、困惑。
“不惜一切代价……黑骑士……也无所谓……”
赞德低声重复着乌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石头一样砸在他的心上。
夜色依旧深沉如墨，寒风卷过废墟，带来刺骨的凉意。
但赞德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看够了吗？”赞德朝着身后的黑暗开口道。
黑暗中，一人缓缓走了出来，月光打在她的身上，将他的紫电长发映照的烁烁生辉。
是雷蛰，赞德能注意到的，他更不可能不注意到了，在他们两人出来的一瞬间，他就跟上了。
“你有主意吗？”赞德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头。
“……我们得找个时间跟他谈谈。”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