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如墨,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某种遥远、持续的钝痛,构成了凌弃混沌意识的全部。那痛楚并非来自一处,而是弥漫性的,从左肩炸开,辐射到半边身体,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将其泵向四肢百骸,与刺骨的寒冷交织在一起。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湖底的石块,缓慢、沉重地向上漂浮,却不断被疼痛和黑暗拖拽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却持续的热意,从身体的另一侧传来,与周遭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这热意并不强烈,却异常稳定,像黑暗中的一盏小小油灯,固执地散发着光和热。与之相伴的,还有一种淡淡的、难以形容的奇异芳香,混在血腥和硝石气味中,却异常清晰,仿佛能穿透混沌,带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宁神之感。
凌弃的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石头,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将它们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跳动的、橘黄色的光晕首先映入眼帘,然后是近在咫尺的、跳动的火焰轮廓。火……温暖……安全?不,记忆碎片如同被惊动的鱼群,猛地窜起——硫磺洞穴、猩红的眼睛、滚烫的池水、怪物凄厉的惨嚎、自己左肩撕裂般的剧痛和温热血浆涌出的感觉……还有叶知秋那撕心裂肺般的哭喊,和高悬的、遥不可及的光之裂隙……
“呃……”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度痛苦的呻吟,从凌弃干裂的喉咙里逸出。他试图移动,左肩立刻传来仿佛被烧红铁钎再次贯穿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险些再次昏厥。冷汗瞬间布满额头。
“凌弃?!凌弃!你醒了?!”
一个带着哭腔、嘶哑却充满狂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近在咫尺。紧接着,一张憔悴不堪、布满泪痕、烟灰和细小划痕的脸庞,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映入他模糊的视线。是叶知秋。她的眼睛红肿,布满血丝,但此刻却亮得惊人,死死盯着他,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幻觉。她的手几乎是无意识地、颤抖着伸过来,指尖在即将触碰到他脸颊时停顿了一下,然后极其轻柔地、带着无限后怕地,落在他没有被血迹沾染的额角,拭去一滴冰冷的汗珠。那触碰细微而温暖,带着熟悉的、令他心安的气息。
凌弃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喉咙干涩得像要冒烟。他想抬手去碰碰她的手,但只是牵动了颈部的肌肉,带来更多不适。他只能用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看进她盈满泪水、写满担忧的眼底。
“别动!千万别动!”叶知秋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坚决。她手忙脚乱地捧起旁边一块凹形石头,里面盛着少许温水,自己先试了试温度,才小心地托起他的后颈,将石碗边缘凑到他唇边。“慢点,先润润……”
清凉(相对而言)的液体润湿了他干裂的嘴唇和喉咙,带来一阵几乎让他呛到的刺激,但随之而来的是难以言喻的舒缓。他贪婪地、小口地吞咽了几口,直到叶知秋移开石碗,用袖口内里相对干净的一角,轻轻擦了擦他嘴角的水渍。她的动作那么自然,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生怕碰碎什么的小心翼翼。
“够了,慢慢来。”叶知秋看着他,眼泪又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但她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混杂着巨大欣慰的笑容,“你吓死我了……你真的……” 她说不下去,只是更紧地、用自己冰冷的手指,包裹住他露在破毯子外、同样冰凉的手。那不仅仅是一个医师对伤员的关切,更是濒临失去后的、不容置疑的紧握。
凌弃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努力回握了一下,尽管力道微弱。他喘息了几下,感觉涣散的意识随着水分的补充和指尖传来的她的温度,稍微凝聚了一些。他转动眼珠,努力打量四周。他们在一个简陋的窝棚里,身下垫着干草。窝棚外,天色是深沉的铅灰色,透着冰冷的蓝,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寒风从缝隙钻入,但身前不远处的篝火提供了些许暖意。篝火旁,塔尔躺在另一边,依旧昏迷。
他还活着。她也还在。他们……逃出来了?从那个硫磺地狱?
“我们……在哪儿?”凌弃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几乎难以辨认。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叶知秋的脸,仔细地、贪婪地描摹着她脸上每一道疲惫和担忧的痕迹,仿佛要确认她的存在同样真实。
“黑石山脉,不知道具体位置。我们从地穴的硫磺裂缝爬出来了,外面是山坡。”叶知秋快速说道,语速很快,仿佛想把所有情况一下子告诉他,好让他安心,也分散自己心头那几乎要决堤的后怕,“你的左肩伤得很重,失血太多,我只能用能找到的东西勉强止血包扎。塔尔的腰伤和内伤也很麻烦,但他一直握着那个金属块,好像……好像能帮他保持一点体温。” 她指了指塔尔紧握的右手,那枚暗金色的奇异金属块在火光下隐约可见。但她的注意力显然更多在凌弃身上,说完又立刻转回来看着他,目光在他惨白的脸上和缠满肮脏布条的左肩之间来回移动,眉头紧锁。
凌弃的目光随着她的话,短暂地落在金属块上,又立刻回到她脸上。他看到她眼中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惊悸,看到她紧握着自己手的、微微颤抖的指尖,看到火堆旁散落的、新添的枯枝,和她伸手可及处那根横放的、沾着点深色污渍的寒铁短棍。
“你……”他艰难地吐出这个字,目光扫过短棍,又回到她脸上,里面充满了无需言说的、深沉的痛惜和一种几乎将他淹没的愧疚。让她独自面对这一切,在寒夜中守着他和塔尔,对抗野兽和恐惧……
叶知秋似乎读懂了他眼中的情绪,用力摇头,眼泪又差点掉下来,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情绪崩溃的时候,他是伤员,最重的伤员。“我没事。”她打断他可能出口的歉意或关怀,声音刻意放得平稳些,但尾音依旧带着颤,“你现在感觉怎么样?除了肩膀,还有哪里特别痛?头晕吗?口渴得厉害吗?” 一连串的问题,是她作为医师的本能,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应对心慌的稻草。她需要确认他身体的具体状况,需要有事可做,才能压下心里那阵因为他醒来而骤然放松、却又因他惨状而再次揪紧的绞痛。
凌弃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样子,心中酸涩与暖意交织。他集中精神,感受自己的身体。左肩是持续、尖锐的痛楚核心。全身肌肉酸痛无力,尤其是右臂。头晕是有的,但不算剧烈。最麻烦的是左臂,完全无法动弹。
“肩膀……动不了。头晕,还好。渴。” 他尽量简短地回答,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
“失血的后遗症。你必须躺着,尽量少动。”叶知秋眉头紧锁,忧虑重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他的手背,试图传递一点温暖和力量,“天亮后,我得去找水,找点能用的草药,还有……吃的。我们的东西全丢了,只剩下这个。”她指了指他一直紧贴胸口存放兽皮地图和金属块的位置(昏迷时她没动),“还有这根棍子,一点火种。塔尔的情况……也需要尽快处理,不然寒气入骨,脏腑的伤也会恶化。”
凌弃听着,脑中飞快思考。他们重伤,补给全无,迷失方向,强敌可能环伺。绝境并未过去,只是换了一种形式。而此刻,叶知秋眼中的血丝和疲惫,比任何伤口都更让他感到刺痛。
“地图……”他示意,声音依旧虚弱。
叶知秋会意,小心地从他怀中取出那张鞣制过的兽皮地图,在他面前展开,借着火光。地图粗糙,但“心之门扉”的螺旋标记和旁边的三道波浪符号清晰可见。
“我们掉下来的硫磺裂缝,可能就在这附近。”凌弃盯着地图,声音虚弱但清晰,努力让思维运转起来,为她分担压力,“如果能确定我们的位置……或许能知道离黑石城废墟,或者最近的出口有多远。”
“可我们根本不知道掉下来后,在地底走了多远,方向如何。”叶知秋苦笑,目光却带着依赖看向他。有他在,哪怕重伤虚弱,她也觉得有了主心骨。
凌弃的目光落在塔尔手中的金属块上,又看看地图。“这东西……和地图,可能有关联。墨菲说钥匙在祭坛下,地图指向‘门’。这金属块,或许能帮我们……辨认方向,或者,靠近某些地方时,有反应。” 这只是猜测,但此刻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
叶知秋若有所思:“它一直散发着稳定的温热,在这种寒冷的地方很明显。如果附近有类似的东西,或者地图上标记的地方有特殊……矿物?或许真的能感觉到不同。”
“天亮……先找药,找吃的,确定周围安全。”凌弃做出决定,尽管他此刻几乎动弹不得,但必须给出方向,“然后……试着用这个,”他瞥了一眼金属块,“看看能不能……感应到什么。如果不行……我们必须想办法离开山脉,找人烟。你的伤,也需要处理。” 他看向她左臂不自然的蜷缩和草草包扎的布条,那里是她被哥布林所伤的地方,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关切。
叶知秋点头,没有反对。她知道他的判断是目前最理智的,而他话语中对她伤势的在意,也让她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就在这时,躺在一旁的塔尔,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含糊的呻吟。两人立刻看去。只见塔尔紧蹙的眉头动了动,握着金属块的手指似乎也微微收紧了些。他灰败的脸上,艰难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不正常的潮红。
“塔尔?”叶知秋立刻松开凌弃的手(凌弃感到指尖一空),凑过去检查,手指搭上塔尔的脖颈脉搏,神色再次紧绷起来,“脉搏变快了……有点低烧……伤口可能在恶化,或者寒气开始反扑了。”
凌弃的心沉了沉。塔尔的状况,恐怕比他自己更危急。时间,更加紧迫了。他看向叶知秋,看到她刚刚因为自己苏醒而亮起些许的眼眸,再次被沉重的忧虑笼罩。
窝棚外,铅灰色的天空边缘,开始渗出一丝极其淡薄的、鱼肚般的灰白。寒风依旧凛冽,但黑夜正在缓慢退去。
凌弃躺在冰冷的干草上,忍受着左肩锥心的疼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看着叶知秋忙碌地检查塔尔,又回头担忧地看他一眼,再起身去小心拨弄火堆。她的身影在熹微的晨光与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坚韧。
苏醒,并不意味着安全。恰恰相反,更残酷的生存挑战,才刚刚开始。而他们,两个重伤,一个筋疲力尽,却必须相依为命,共同面对黎明后的荒野,和其中隐藏的所有未知与杀机。
他缓缓地、用尽力气,将还能动的右手,挪到身侧。下一次,当她再靠近时,他要握住她的手,不再松开。无论如何,他必须尽快恢复一丝力气,为了活下去,为了弄明白一切的秘密,更为了……不再让她独自承担这一切。天色,就在这沉重的思绪、持续的痛苦,和彼此无声的羁绊与守望中,一点一点,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