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如同沉重的潮水,包裹着、拖拽着凌弃的意识,向着冰冷的深渊沉沦。断裂的肋骨、麻木的右腿、翻腾的内腑……剧痛和麻痹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啃噬着他的神经,试图将他最后的清明也吞噬殆尽。
但总有一丝极微弱、却异常坚韧的意念,如同风中残烛,在黑暗的最深处顽强地闪烁。那是一个名字,一个身影,一份沉甸甸的、不容放弃的责任——知秋。
不知在黑暗中挣扎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间河流,一缕微弱的光感,如同针尖般刺破了厚重的混沌。紧接着,是声音——模糊的、遥远的,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压抑的啜泣声、急促的脚步声、器皿轻微的碰撞声,还有……一种熟悉的、带着淡淡药草清香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是……知秋?
意识如同挣扎着浮出水面的溺水者,拼命地向上攀爬。沉重的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他用了巨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光线刺入眼中,带来一阵眩晕。视线里是熟悉的、简陋的木质屋顶,蒙着灰尘的蛛网在角落里轻轻晃动。他试图转动眼球,颈部却传来僵硬的酸痛。
“呃……”一声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喉咙里溢出。
这微弱的声响,却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屋内炸开!
“凌弃?!”
一个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巨大惊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紧接着,一张布满泪痕、憔悴却写满担忧的清丽面容,占据了他模糊的视线。是叶知秋!她原本清澈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眶红肿,但此刻却迸发出惊人的亮光。
“你……你醒了?真的醒了?”叶知秋的声音带着哭腔,冰凉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额头,又迅速搭上他的腕脉,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珍宝。
凌弃想开口,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喉咙干渴得如同着火。他尝试移动手指,却感觉身体像是不属于自己,沉重、麻木,无处不在的剧痛随着意识的清醒而变得更加清晰、尖锐。尤其是左侧胸腔,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
“别动!千万别动!”叶知秋立刻按住他试图抬起的手臂,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滴在他粗糙的手背上,带来冰凉的触感。“你伤得很重……肋骨断了三根,内腑受创,右腿的毒虽然暂时压制了,但余毒未清……你已经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了……”
两天两夜……凌弃混沌的脑海渐渐清晰。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地窖的伏击、暗河的搏杀、冰冷的河水、叶知秋被绑的身影、艰难的逃亡……最后定格在那扇被他闩上的院门。
“这……里……”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安全!我们在小院里,暂时安全!”叶知秋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连忙回答,用沾湿的软布轻轻湿润他干裂的嘴唇,又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小口温热的参汤。清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生机。
凌弃贪婪地吞咽着,目光缓缓扫过屋内。熟悉的陈设,但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床边散落着沾血的布条、药罐、银针。叶知秋的衣袖上沾着药渍,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坚定。是她……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独自支撑着一切,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外……面……”他再次艰难开口,眼中流露出询问和担忧。他记得昏迷前的混乱。
叶知秋握住他无力的大手,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道:“镇子里很乱,溃兵、难民都在抢东西……但你别担心,我们这条巷子暂时没事。我……我用医术换了些食物和帮忙,张樵他们也带着人守在外面街口。现在这里聚集了一些人,还算……有序。”
她省略了其中的艰难、危险和步步为营的算计,只挑了好的说,不想让他刚醒就过度忧心。但凌弃何等敏锐,从她闪烁的眼神和窗外隐约传来的、不同于往常的嘈杂人声中,瞬间明白了局势的严峻和叶知秋所面临的巨大压力。她一个弱质女流,在这乱世之中,不仅要救他性命,还要周旋于虎狼之间,维持一方安宁……
一股混杂着心疼、愧疚和滔天怒火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呼吸骤然急促,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胸口的剧痛几乎让他再次晕厥。
“别急!别激动!”叶知秋吓得脸色发白,连忙扶住他,轻轻拍抚他的后背,声音带着哭腔,“求你,凌弃,先养伤!只要你活着,我们就有希望!其他的……交给我,我能应付!”
看着她强装镇定却掩不住恐慌的眼神,凌弃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竭力平复翻腾的气血和情绪。
不能倒!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知秋需要他,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岛”也需要一个能站出来的支柱!
良久,他再次睁开眼,眼中的虚弱和混乱已被一种深沉的、如同寒潭般的冷静所取代。他反手,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回握了一下叶知秋冰凉的手指,虽然微弱,却传递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我……没事。”他声音依旧沙哑,却清晰了许多,“水……药。”
叶知秋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在索取,而是在确认自己恢复的步骤和所需的支持。她心中一定,连忙端来温水和不刺激的汤药,小心喂他服下。
喝下药汤,凌弃感觉一股暖流散入四肢百骸,虽然无法治愈内伤,却让他恢复了些许力气。他靠在叶知秋垫高的被褥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窗外,耳朵捕捉着外面的每一点动静。
“细说……情况。”他言简意赅。
叶知秋知道瞒不过他,便整理了一下思绪,将这两天发生的事,包括她如何利用医术建立临时秩序、如何与张樵等人周旋、镇内大致的混乱局面、以及物资匮乏的现状,尽可能客观地告诉了他。
凌弃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寒光闪烁,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他在快速分析、计算、权衡。
“墨菲……”他吐出这两个字,带着刻骨的寒意。
“还没有确切消息,但商会核心区域已经空了,估计……早就远走高飞了。”叶知秋低声道。
凌弃沉默片刻,目光最终落在叶知秋疲惫却坚毅的脸上。“你……做得很好。”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赞许。
叶知秋眼圈一红,差点又落下泪来,却强忍着,用力点了点头。
“接下来……”凌弃缓缓吸了口气,牵动伤口,让他眉头微蹙,但眼神却愈发锐利,“……听我说。”
他开始用极其微弱、却条理清晰的声音,下达指令。关于如何加固院防、如何甄别可用之人、如何分配有限物资、如何设立更有效的警戒、甚至如何与可能残存的其他小股势力进行有限度的接触或威慑……每一个指令都基于他对人性、对乱世规则的深刻理解,精准、冷酷,却最大程度地考虑了现实的残酷和生存的可能。
叶知秋凝神静听,飞快地记忆着。她发现,凌弃虽然身体虚弱不堪,但他那历经沙场磨砺出的头脑,却依旧如同最精密的战争机器,在飞速运转,为这艘飘摇在怒海中的小舟,规划着最有可能靠岸的航线。
交代完大致方略,凌弃似乎耗尽了力气,脸色更加苍白,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闭上眼,喘息了片刻,才重新睁开,看着叶知秋,极其郑重地说道:“……争取……时间。我……需要时间恢复。”
叶知秋重重点头,紧紧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放心,外面交给我!你安心养伤,快点好起来!”
凌弃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有信任,有托付,更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兽人的威胁、内部的混乱、可能存在的追兵……危机四伏。他必须尽快恢复哪怕一成的战力,才能保护知秋,才能在这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不再说话,重新闭上双眼,开始全力对抗伤痛,引导着药力,尝试着调动起这具残破身躯里最后的一丝力量。御侮十三式和破军九击的锻体法门在他脑中缓缓流转,虽然无法产生真气,却也能微弱地刺激气血,加速伤势的稳固。
窗外的喧嚣依旧,但在这间充满药味的小屋内,一种新的、坚韧的希望在悄然滋生。凌弃的苏醒,如同在黑暗的暴风雨中,点亮了一盏微弱的灯塔。光虽弱,却指明了方向,凝聚了人心。南山镇的新秩序,随着这位重伤统领意识的回归,开始进入一个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的阶段。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