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弃驾着满载粮食与盐块的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艰难前行。越是靠近南风镇方向,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便越是浓重。官道上,开始出现零星逃难的人群,他们扶老携幼,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而惶恐,推着装载可怜家当的独轮车,或者干脆背着破旧的包袱,步履蹒跚地向南跋涉。与凌弃北上的方向形成凄惨的对流。空气中,除了尘土和汗臭,更隐约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了硝烟与腐败气味的不祥气息。
他刻意避开人流相对集中的主道,选择更为偏僻、难行的小路。即便如此,仍能不时看到被遗弃的破烂车辆、倒毙路旁的牲畜尸体,甚至偶尔能瞥见远处山脊线上腾起的细小烟柱。战争的阴影,如同蔓延的瘟疫,正无情地吞噬着这片土地。
经过数日谨慎的跋涉,当凌弃终于抵达能够遥望南风镇的那片熟悉的山梁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
记忆中的南风镇,虽饱经战火,轮廓尚存。而如今,从这制高点望去,镇子所在的方向,已被一片灰蒙蒙的、几乎遮蔽天空的巨大尘霾所笼罩。那不是炊烟,而是无数人马践踏、车辆碾轧、工事修筑以及可能持续不断的小规模冲突所扬起的尘土混合物。镇墙的轮廓在尘霾中显得模糊不清,几处明显的缺口如同溃烂的伤口,可以看到内部杂乱无章的简陋棚户和加固工事。镇子周围,原本空旷的荒野上,如同雨后毒菌般冒出了大大小小、杂乱无章的营地。这些营地旗帜各异,营垒粗糙,彼此之间保持着充满敌意的距离。隐约可以听到随风传来的、如同蜂群嗡鸣般的嘈杂人声,间或夹杂着金属碰撞的锐响,甚至偶尔有一两声模糊的、不知是警告还是冲突爆发的号角或呐喊。
南风镇,已彻底沦为一座沸腾的“帝国绞肉机”。
凌弃伏在山脊的岩石后,用自制的简陋望远镜仔细观察。情况比他离开时恶化何止十倍。
各方武装势力涌入: 除了卡尔文勋爵勉强维持的帝国守军和里斯坦残部控制的区域外,镇内及周边至少出现了四五种以上不同的旗帜和徽记。有装备相对精良、带着浓厚帝国腹地风格的贵族私兵,显然是某些大贵族派来试图分一杯羹的先头部队;有浑身煞气、纪律涣散但战斗力不容小觑的大型佣兵团,他们的营地最为混乱,也最富攻击性;甚至还能看到一些服饰杂乱、但明显带有边境或异族特征的武装团伙,在边缘地带游弋,如同嗅到腐肉的豺狗。这些势力为了争夺残存的矿区、物资囤积点、乃至镇内相对完好的建筑控制权,摩擦冲突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发生。
投机分子与被强制遣送者: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各大势力夹缝中和镇外更广阔的荒野上,聚集了数量庞大、如同蝼蚁般挣扎求生的流民。他们中有嗅觉灵敏、从各地涌来试图在混乱中捞取利益的投机商人、武器贩子、情报掮客;但更多是被帝国当局以“充实边疆”、“开发矿区”等名义,从饱受战乱或饥荒的内地行省强制征调、驱赶而来的平民百姓。这些被遗弃的人们,用破烂的木板、茅草和捡来的帆布,搭起一片片望不到边的窝棚区。那里缺乏最基本的卫生和秩序,疾病、饥饿和暴力如同阴影般笼罩着每一个人。他们成为各方势力拉夫、抢夺物资的廉价对象,生命贱如草芥。
内外摩擦不断: 镇内,卡尔文试图建立的军管秩序在各方势力的冲击下已名存实亡,变成了基于实力划分的、脆弱而危险的平衡,火并械斗是家常便饭。镇外,势力范围犬牙交错,巡逻队相遇时常因误会或挑衅爆发冲突。而更可怕的是,兽人的威胁并未因人类内斗而减少,斥候活动愈发频繁,小股兽人部队的偷袭骚扰时有发生,使得本已混乱的局势更加危如累卵。整个南风镇区域,就像一个充满了火药桶的囚笼,任何一点火星都可能引发毁灭性的连锁爆炸。
凌弃放下望远镜,眉头紧锁。眼前的混乱超乎想象。他原本计划悄悄返回山洞与叶知秋会合,但如今这局面,通往山洞的路径很可能已被某个势力的营地封锁,或者处于频繁的交火地带。盲目闯入,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必须更加谨慎。他仔细回忆着山洞周边每一处隐蔽的路径、可供藏身的沟壑和岩缝。最终,他决定放弃马车这个过于显眼的目标。他选择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山谷,将马车彻底拆解,沉重的车架和车轮被推入深涧,马匹卸下鞍鞯,任其自行逃入山林觅食(或许能引开部分注意)。他将最重要的十枚金狮币贴身藏好,五百枚银狼币和采购的粮食、盐块、药品等物资,分装成数个沉重但便于背负的行囊。这个过程耗费了他大半天时间,每一个步骤都力求不留痕迹。
当夜幕彻底降临,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吞噬时,凌弃背起最重的行囊,如同最灵敏的山猫,借着夜色的掩护,开始了他最艰难的一段潜行。他避开所有可能有望哨或巡逻队的制高点,专挑最险峻、最不可能有人的路线上行。岩石的棱角刮破了他的衣衫,荆棘在手臂上留下道道血痕,但他毫不在意,全部心神都用于感知周围的动静——风声、虫鸣、远处营地隐约的喧嚣,以及任何可能代表危险的异常声响。
有两次,他几乎与不明势力的巡逻小队擦肩而过,全靠超凡的听觉和敏捷的身手,提前隐匿在岩石阴影或灌木丛中,屏息凝神,直到脚步声远去。还有一次,他不得不绕行数里,避开一片刚刚发生过冲突、尚有零星火光和呻吟声传来的区域。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提醒着他危险的迫近。
这段原本小半日即可走完的山路,凌弃耗费了整整一夜加大半个白天,才终于有惊无险地接近了那片藏有山洞的熟悉丘陵。当他终于看到那块作为标记的、形状奇特的风化巨石时,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但他没有立刻现身,而是伏在远处,仔细观察了洞口许久,确认他离开前设置的几处极其隐蔽的预警标记(如细线、碎枝的摆放)完好无损,周围也没有任何人类或野兽近期活动的痕迹后,才用特定的、有节奏的敲击声,轻轻叩响了那块伪装成岩石的机关石门。
山洞内,正借着微弱油灯光亮翻阅新得医书的叶知秋,听到这熟悉的暗号,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抑制的惊喜和如释重负。她几乎是冲到门边,颤抖着手,启动了开启机关。
沉重的石门缓缓滑开一道缝隙,凌弃那满是风尘、疲惫却依旧锐利的面容出现在门外。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你回来了!”叶知秋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连忙侧身让他进来,又迅速将石门合拢、锁死。
凌弃踏入洞内,将沉重的行囊卸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到一股彻骨的疲惫席卷全身。他靠在石壁上,接过叶知秋递来的水囊,大口喝了起来。
“外面……怎么样了?”叶知秋看着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她准备好的食物,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充满了担忧。
凌弃咽下口中的干粮,神色凝重,言简意赅地将所见景象描述了一遍:南风镇已沦为各方势力混战的绞肉机,流民遍地,危机四伏。
叶知秋听着,脸色渐渐发白。她虽然有所预料,但没想到情况恶化得如此之快、如此彻底。
“不过,东西换回来了。”凌弃指了指地上的行囊,特别是那个装着金狮币和剩余银狼币的小皮袋,“还带了些粮食和盐,够我们撑很久。”
清点完物资,尤其是那十枚黄澄澄、沉甸甸的金狮币时,叶知秋的心情复杂难言。这无疑是巨额的财富,是他们在乱世中生存的巨大资本。但洞外那如同炼狱般的景象,让这笔财富的喜悦大打折扣,反而更添了几分沉重——怀璧其罪,在这片彻底失序的土地上,拥有财富本身,就是最大的风险。
凌弃走到洞口,透过伪装良好的缝隙,望向远处那片被尘霾和死亡气息笼罩的天空,目光深邃如寒潭。
“这里不能再待了。”他沉声道,语气斩钉截铁,“南风镇已经完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往南走,去更安全的地方。”
叶知秋默默点头。她知道,凌弃的判断是对的。这座他们赖以藏身许久的山洞,这个暂时的“家”,已经不再安全。乱世的洪流,终将席卷一切孤岛。
新的、更加艰险的逃亡之路,已然摆在眼前。而这一次,他们将带着沉甸甸的财富,走向完全未知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