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门合拢的沉闷回响,如同一个休止符,骤然掐断了外界的一切声息。山洞里瞬间陷入一种过于厚重的寂静,唯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以及石壁上水珠间隔良久才滴落一次的清脆声响,反而将这片寂静衬得愈发深邃、压得人心头发沉。叶知秋维持着面朝石门的姿势,站立了许久,直到双腿传来微微的酸麻感,才缓缓地、几乎是无声地吐出了一口绵长的气息。
凌弃走了。带着那车沉重的铜币,踏上了前往南山镇的漫漫长路。前路是数不尽的盗匪、险隘、莫测的天气,以及人心叵测的交易。每一次分离,都可能是永别,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叶知秋的心头,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她强迫自己转身,不再去看那扇隔绝了内外的厚重石门,开始着手整理凌弃离去后略显凌乱的山洞。
动作有些机械。她将凌弃擦拭武器用的油石和磨刀放回角落的木箱,把他临走前喝剩的半碗水倒掉,把铺在地上的兽皮褥子重新抚平。每一个细微的举动,似乎都还残留着他的痕迹——空气里仿佛还弥漫着他身上特有的、混合了汗味、尘土味和一丝淡淡草药的气息;耳边似乎还能隐约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和偶尔短促有力的吩咐。山洞因为少了一个人,少了那份沉甸甸的压迫感和勃发的生气,顿时显得空阔了许多,也冷清了许多。
孤独感如同渗入石缝的寒气,一点点浸润开来。叶知秋走到石板桌前坐下,就着那盏长明灯昏暗跳动的光芒,翻开了那本边角已有些卷曲的《南境常见草药图鉴与炮制初解》。这是里斯坦当初作为“赏赐”给他们的,如今却成了她最重要的精神寄托和提升生存技能的宝典。书页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她工整写下的注释和心得,有些地方还画着简图。可此刻,那些熟悉的字迹似乎都模糊起来,她的目光虽停留在书页上,心神却早已飘远。
他此刻到哪儿了?应该已经走出丘陵地带,进入那片开阔的戈壁了吧?戈壁白日酷热,夜晚奇寒,风沙如刀,水源难寻。他带的水够喝吗?那三匹马能否适应?有没有遇到沙暴?或是……拦路的匪徒?一想到凌弃可能正独自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挥舞着那根寒铁短棍在刀光剑影中搏杀,叶知秋的心就猛地揪紧,指尖微微发凉。她下意识地摩挲着凌弃留给她的那柄淬毒匕首,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却无法驱散心底的担忧。
她起身,走到山洞深处,仔细清点剩余的物资。粮食还够吃上两三个月,盐块也充足,药材是她重点检查的对象,尤其是金疮药和解毒剂,她清点得格外仔细,仿佛多清点一遍,就能为远行的人多增添一分保障。当她触碰到那些被凌弃深藏在岩缝暗格中的、沉甸甸的金狮币时,心中涌起的不是拥有巨富的喜悦,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这些金币,是凌弃一次次搏命换来的,每一枚都浸透着汗水、鲜血和无法言说的风险。它们是他们未来生存的资本,却也像枷锁一样,将他们牢牢捆在这乱世的战车上。
日子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白天,叶知秋尽量让自己忙碌起来。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山洞,在附近相对安全的区域采集草药,辨认可食用的菌类和块茎,补充库存。她反复练习凌弃教给她的一些简单的防身技巧和草药的紧急用法。她仔细记录天气变化、风向,凭借有限的知识推测远行人的境遇。她甚至开始尝试着用简陋的工具,进一步加固山洞的隐蔽出入口,设置更多简易却有效的预警装置。她用行动对抗着内心的焦虑与无力感。
但到了夜晚,当一切劳作停歇,山洞被更深的寂静和黑暗笼罩时,思念便如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来。她会想起儿时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凌弃笨拙地将编好的草蚱蜢塞到她手里,自己却红了耳根的模样;想起两人偷偷溜到后山溪边,他教她辨认可以止血的茜草,她则告诉他哪种浆果最甜;想起那年饥荒,他把自己省下的半块麸饼硬塞给她,自己却饿着肚子去林子里找吃的,回来时手上添了好几道被荆棘划破的口子;想起父亲被征走后,是他默默扛起了两家的担子,那双本该握笔的手,为了护着她,早早地就拿起了猎弓和柴刀,磨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厚茧;想起战火蔓延到家乡的那个夜晚,他紧紧攥着她的手,在火光与哭喊声中头也不回地冲进黑暗,哑着嗓子对她说“别怕,跟我走”;想起无数个逃亡路上的寒冷夜晚,两人挤在破庙或山洞里,分食一块干硬的麦饼,话不多,却有一种刻入骨髓的、相依为命的暖意。
这些深埋心底、跨越了年岁的记忆碎片,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也格外让人心头发酸。她常常在半夜惊醒,屏息凝神倾听洞外的动静,仿佛能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但每一次,都只有风声呜咽。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他的旧伤会不会复发?戈壁的风沙会不会迷了眼睛?伪装会不会被识破?兑换是否顺利?会不会被黑水商会那样的庞然大物盯上?每一种可能,都让她寝食难安。
她也会想到南风镇,想到那片他们刚刚逃离不久的血火之地。不知道里斯坦和卡尔文的明争暗斗到了何种地步?那些涌入的大小势力又将南风镇搅成了怎样一番模样?兽人的活动范围是否还在扩大?有时,她甚至会对那个充满危险和混乱的地方产生一丝极其荒谬的“怀念”,毕竟,在那里,虽然步步惊心,但至少两人是在一起的。而此刻,在这相对安全的山洞里,她却要独自承受这份未知的煎熬。
等待,成了最磨人的酷刑。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刻都充斥着想象和担忧。叶知秋只能依靠整理药材、研读医书、反复检查储备来让自己保持冷静和镇定。她知道自己必须坚强,必须守好这个“巢穴”,这是凌弃能够放心远行的基础,也是他们无论遭遇什么,最终能够回来的“家”。他们是彼此在这乱世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锚点。
长夜漫漫,油灯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微微晃动,形单影只。她拿起炭笔,在那张记录信息的兽皮卷上,小心翼翼地划下一道痕迹,代表凌弃离开的天数。每划下一道,心中的期盼就多了一分,忧虑也深了一层。洞中不知岁月长,唯有思念与坚守,在寂静中默默流淌,等待着远方归人的脚步声,叩响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