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打翻的浓墨,迅速吞噬了灰鼠镇肮脏的天空。白日里的喧嚣并未完全平息,只是转变了形式:酒馆里的吵闹声更加肆无忌惮,阴暗角落里进行的非法交易更加活跃,而某些潜行的脚步,也变得更加诡秘。
凌弃拉着叶知秋,闪身躲进一条散发着浓重尿骚和腐烂食物气味的死胡同尽头。背后是冰冷湿滑、布满黏腻苔藓的砖墙,左右堆满了破烂的木箱和废弃的杂物,形成了一个勉强可以藏身的凹陷。刚才那一瞬间的警觉绝非空穴来风,他几乎可以肯定,从老烟枪的帐篷出来不久,就有不止一道影子缀在了他们身后。
叶知秋紧靠着凌弃,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腔下心脏有力而快速的搏动。她自己的心跳也快得厉害,手心冰凉。她不敢出声,只能用眼神询问。
凌弃对她做了一个绝对禁声的手势,然后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头探出杂物堆的边缘,仅用一只眼睛的余光扫向来时的巷口。
昏暗的光线下(仅有远处主街隐约传来的灯火和惨淡的月光),巷口空无一人。但凌弃的瞳孔却微微收缩。他看到了,就在巷口对面那间破屋的阴影里,有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红色光点,一闪即逝。
烟斗的火光。有人在对面守着。不是“影”,影不会用这种暴露位置的方式。是镇子里的地头蛇?还是……冲着他怀里东西来的其他人?
凌弃缩回头,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脑飞速运转。对方没有立刻冲进来,说明要么是在等同伴合围,要么是顾忌镇子里可能存在的、哪怕是形同虚设的规矩,想等他们走到更偏僻的地方再动手。但无论如何,这条死胡同不能久待。
他看了看身后的高墙,超过一丈五,徒手难以攀爬,而且动静太大。左右是厚厚的、连接着其他建筑的墙壁。唯一的出路,就是来的方向,那个被人守住的巷口。
硬闯是下下策,敌暗我明,对方可能设有陷阱或埋伏。
凌弃的目光落在堆满巷子的杂物上,尤其是那些破烂的木箱和几块巨大的、用来挡路的废弃门板上。一个冒险的计划在他心中迅速成型。
他凑到叶知秋耳边,用几乎只有气流能感受到的声音急速低语:“听着,我数三下,你把左边那个堆着的空木箱用力往巷口方向推倒,制造响声。然后不管发生什么,立刻蹲下,紧贴墙根,绝对不要动,也不要看。”
叶知秋虽然害怕得身体微微发抖,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双手紧紧握成了拳。
凌弃深吸一口气,将短棍紧紧握在手中,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肌肉绷紧。他伸出三根手指,然后一根一根地弯曲下去。
三……二……一!
叶知秋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向那个看似摇摇欲坠的木箱堆。
“哗啦啦——轰!”
木箱倒塌的声音在寂静的小巷里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狭窄的空间内引发巨大的回声。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一瞬间,凌弃动了!但他没有冲向巷口,而是如同鬼魅般横向移动,短棍在地面一点,身体借力,悄无声息地贴在了巷口内侧、与那点红光所在的阴影正好呈斜角的墙壁上。这里是视觉的死角。
果然,木箱倒塌的巨响立刻引起了反应。对面阴影里,一个矮壮的身影下意识地探出头来张望,想看清楚死胡同里发生了什么。他手中的短刀在微光下反射出一点寒芒。
就是现在!
凌弃没有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在对方探头的刹那,他手中的短棍如同毒蛇出洞,不是砸,也不是扫,而是将全身的力量凝聚于棍端,如同使枪一般,猛地向前一刺!
“噗嗤!”
一声钝响,夹杂着骨头碎裂的细微声音。棍端精准无比地命中了那人的喉结!
“呃……”那矮壮汉子双眼猛地翻白,手中的短刀“当啷”落地,双手捂住喉咙,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向后倒去,直接瘫软在阴影里,再无声息。
一击毙命!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凌弃甚至没有去看成果,在出手的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已经闪电般探出,抓住了那人即将落地的短刀,同时身体如同旋风般回转,短棍横在胸前,警惕地扫视着巷口左右。
没有其他动静。看来这个只是盯梢的,同伙可能还在赶来的路上,或者埋伏在更远的地方。
“走!”凌弃低喝一声,一把拉起还蹲在墙根、脸色煞白的叶知秋,迅速冲出了死胡同,没有丝毫停留,立刻拐进了旁边另一条更加狭窄、复杂如迷宫般的小巷。
他没有向镇外跑,那样目标太明显。而是凭借着以往对灰鼠镇部分区域的记忆,在纵横交错的陋巷中穿梭,时而翻过低矮的残垣,时而钻过破败的房屋废墟,尽可能多地留下迷惑性的痕迹,并消除他们自己的气味和脚印——这得益于他多年在荒野中躲避危险养成的习惯。
叶知秋紧紧跟着他,虽然体力不支,但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她不敢有丝毫落后。她看着凌弃冷静甚至冷酷地处理掉跟踪者,又像熟悉自家后院一样在这片危险的区域穿梭,心中充满了后怕,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样的凌弃哥,既让她感到安心,又让她感到一丝陌生和心疼。他到底经历过多少这样的时刻,才能将杀戮和逃亡变得如此……熟练?
狂奔了将近半个小时,直到确认身后暂时没有追兵,凌弃才带着叶知秋躲进了一个半塌的、曾经可能是某个工匠作坊的破屋里。这里相对隐蔽,可以看到唯一的入口,并且有后窗可以紧急逃离。
两人靠在布满灰尘的断墙后,大口地喘着气。叶知秋几乎虚脱,凌弃的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但眼神依旧警惕地透过墙壁的缝隙观察着外面。
“刚才……那个人……”叶知秋的声音带着颤抖。
“死了。”凌弃的回答冰冷而直接,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他不死,死的可能就是我们。在灰鼠镇,心软就是自杀。”
叶知秋沉默了下去。她知道凌弃说的是事实。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残酷。她只是……还需要时间去适应这种赤裸裸的鲜血和死亡。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药篓,那里面的草药能救死扶伤,却无法弥合这世界的裂痕。
凌弃从怀里掏出那个从死者身上夺来的短刀。刀很普通,是灰鼠镇黑市上常见的劣质货色,刀身上没有任何标记。他又仔细检查了一下刀柄,也是光秃秃的。无法从武器上判断对方的来历。
是“血狼帮”还是“秃鹫团”?或者,是其他对黑木牌感兴趣的秘密势力?老烟枪的警告言犹在耳。这块木牌,果然是个烫手的山芋,刚在灰鼠镇露面,就引来了杀身之祸。
“我们不能再回之前计划落脚的地方了。”凌弃沉声道,“那里可能已经被盯上。”
“那……我们去哪里?”叶知秋无助地问。灰鼠镇的夜晚,对于无家可归者来说,处处都是危险。
凌弃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去找老烟枪。”
“什么?”叶知秋吃了一惊,“可是他……”
“正因为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不该回去,那里反而可能最安全。而且,他一定知道更多。”凌弃冷静地分析,“刚才的杀手,手段并不算高明,像是镇子里的底层混混。如果是真正厉害的势力,不会只派一个人盯梢,还这么容易被我解决。我怀疑,只是某个帮派得到了模糊的消息,想来碰碰运气。老烟枪那个老狐狸,消息灵通,他或许能告诉我们,究竟是谁在打听‘老物件’。”
这无疑是一次冒险。老烟枪本身也可能不可信。但眼下,在完全陷入被动的情况下,主动去找可能的信息源,是打破僵局的唯一方法。
休息了约莫一刻钟,待气息平稳下来,凌弃再次确认外面安全后,带着叶知秋,沿着更加隐蔽、复杂的路线,小心翼翼地再次向老烟枪所在的窝棚摸去。
这一次,他们走得更加谨慎,几乎每过一个拐角都要反复确认。夜晚的灰鼠镇,危机四伏。
当他们终于再次接近那片靠近垃圾堆的区域时,凌弃却猛地停下了脚步,一把将叶知秋拉到了身后,身体紧紧贴在一堵断墙的阴影里。
不对劲!
老烟枪的帐篷方向,太安静了。
平时就算深夜,老烟枪那里偶尔也会有咳嗽声或者细微的动静,但此刻,万籁俱寂。而且,空气中,隐隐飘来一丝极其淡薄、却被凌弃敏锐捕捉到的……血腥味!
凌弃的心沉了下去。他最担心的事情,可能发生了。
他对叶知秋做了一个绝对安静、原地等待的手势,然后自己如同融入阴影的狸猫,悄无声息地向前潜行,借助垃圾堆和废弃物的掩护,慢慢靠近老烟枪的帐篷。
帐篷的门帘,破开了一道大口子,像是被利刃划过。血腥味从这里更加浓郁地散发出来。
凌弃屏住呼吸,用短棍极其缓慢地挑开破损的门帘一角,向内望去——
帐篷内一片狼藉,比之前更加混乱。那盏小油灯翻倒在地,已经熄灭。杂物被翻得乱七八糟。而在杂物堆中间,老烟枪佝偻的身体趴在地上,身下是一大滩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液。他的后心处,有一个致命的伤口。
老烟枪,被灭口了。
凌弃的血液瞬间变得冰凉。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意识到,他们卷入的漩涡,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危险。对方的手段,狠辣而果决,而且行动如此之快!
他迅速缩回身子,退回叶知秋身边,脸色凝重得可怕。
“怎么了?凌弃哥?”叶知秋看到他的脸色,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老烟枪死了。”凌弃的声音低沉,“我们得立刻离开灰鼠镇,现在,马上!”
此地已成绝地!多停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他拉起叶知秋,不再顾忌是否会发出声响,以最快的速度,向着记忆中最靠近镇子边缘、守卫最松懈的一处破损围墙方向冲去。
背后的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那块紧贴胸口的黑木牌,此刻感觉重若千钧,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寒意。
灰鼠镇的杀机,才刚刚拉开序幕。而他们的逃亡之路,注定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