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的轮廓彻底消失在身后,如同褪去一件沉重而华丽的衣袍。
欧阳墨殇深吸一口气,肺腑间充盈的不再是那座雄城特有的,混合着权力欲望与人间烟火的稠浊气息,而是带着泥土腥气,枯萎草木味道以及一种未经驯服的旷野凛冽。
初时,他只觉天地豁然开朗,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他执意步行,摒弃了飞云梭的迅捷与马车的舒适。
这不仅是为了用双足丈量这片陌生的土地,更是为了以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姿态,去贴近、去感受这片北境之地的脉搏。
他需要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洗去洛京沾染在神魂上的尘埃与疲惫,让心灵重归澄澈,以便更清晰地捕捉那可能潜藏在风吟、地脉、乃至一片落叶轨迹中的,与他命运相连的微妙感应。
青影游 的身法被他运用到极致,却又控制在一种举重若轻的状态。
他而是身形飘忽,步履从容,每一步踏出,都仿佛与脚下的大地产生某种玄妙的共鸣,身形在官道上拉出一道道几近透明的残影,宛如一缕融入秋风的青烟。
寻常路人往往只觉眼角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待定睛看去,却只见官道空旷,唯有远处一个模糊的黑点迅速消失在视野尽头。
他刻意放空了思绪,不再去回想洛京那些令人心力交瘁的权谋算计,皇子们或热情或含蓄的嘴脸,以及皇帝那深不可测的目光。
他将心神沉浸于周遭的环境——观察着官道旁田垄里农人收割后留下的整齐稻茬,感受着村庄上空袅袅升起的,带着柴火气息的炊烟,聆听着林间鸟雀的啁啾与溪流的潺潺。
体内的《太虚凝元诀》自行缓缓运转,混沌之气如同深潭暗流,无声无息地滋养着他的经脉,巩固着天罡境三重的根基。
他能感觉到力量在沉淀,在增长,但那一层通往更高境界的无形壁垒,却依旧如同横亘在前的透明水晶墙,坚固而清晰。
旅途的前几日,便在这样一种近乎单调的平静中度过。
白日赶路,夜晚则寻一处僻静的山坳、林间空地,或是某座废弃的庙宇廊下,燃起一小堆篝火。火光跳跃,映照着他年轻而沉静的面庞,也驱散了北地秋夜渐渐浓重的寒意。
他并非完全入睡,大多时间是在打坐调息,以内视之法审视自身,确保混沌之气的运转圆融无碍。
变化始于离开洛京的第五日。地势开始有了明显的起伏,官道不再一马平川,而是如同一条灰白色的带子,蜿蜒于逐渐隆起的丘陵之间。
远方,一道苍莽、雄浑、呈现出青黑色的山脉轮廓,如同沉睡巨龙的脊背,清晰地压在地平线上。
那便是北境着名的苍茫山脉,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地——流云古道所蜿蜒穿行的区域。
官道两旁的植被也变得稀疏而坚韧,多是低矮的灌木丛和深绿色的针叶林,它们在愈发干冷,带着哨音的寒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片土地的严酷与不屈。
正午时分,惨白的日头高悬,却散发不出多少暖意。欧阳墨殇在一处设在三岔路口的简陋茶棚停下脚步。
茶棚以歪歪扭扭的粗木为柱,覆盖着厚厚枯黄的茅草,四面透风,显得摇摇欲坠。
除了他,只有两三桌满面风尘、低声交谈着货物与路况的行商,以及几个穿着臃肿陈旧皮袄,身上带着猎食者气息和土腥味的本地猎户,正围着一张掉漆的木桌,就着劣酒谈论着今年雪狼皮的价钱和黑山部最近的动静。
欧阳墨殇要了一碗浑浊的、漂浮着些许茶梗的粗茶,找了个最靠边缘,能同时观察到茶棚内外大部分动静的位置坐下,默默地就着母亲亲手制作的、仍带着一丝暖意的灵谷干粮进食。
茶汤苦涩,刮喉而下,与洛京香茗的醇厚甘甜天差地别,却别有一股粗犷的,解渴去燥的力道。
然而,就在这片看似寻常、甚至有些粗鄙的宁静之下,欧阳墨殇那经过千锤百炼,远超常人的灵觉,却如同被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不协调的异样波纹。
那并非他一直在追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对失落伙伴的莫名牵引,而是一种……冰冷、黏腻、充满评估与算计的窥视感。
如同暗处有毒蛇扬起了头颅,信子无声地探测着空气。
他面上波澜不惊,连端着粗糙陶碗的手指都没有丝毫颤动,依旧维持着缓慢进食的姿态,仿佛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但在他识海深处,那玄奥无比的 万象真瞳 已然在无声无息间悄然开启。
眼眸深处,常人无法窥见的精密瞳纹如同星轨般缓缓流转,眼前世界的表象——粗糙的木桌、浑浊的茶汤、猎户脸上的褶皱——被一层层剥离开来,显露出更深层次的、流动的气息与能量脉络。
在他的“真实视野”中,茶棚最阴暗的角落里,那个原本看起来再普通不过,戴着破旧宽檐斗笠,仿佛因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正埋头啃着冰冷干粮的灰衣汉子。
其周身隐隐缭绕着一丝极淡,却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与周围质朴环境格格不入的阴冷煞气。
更关键的是,此人体内灵力的流转方式,绝非散修或猎户那般粗放自然、带有个人印记,而是呈现出一种经过严格、统一训练后形成的、高效而隐蔽的轨迹,虽然极力模仿着普通行者的散乱,但在 万象真瞳 的洞察下,那刻意为之的破绽,如同雪地里的墨点般清晰。
“尾巴……这么快就缀上来了?”欧阳墨殇心中冷笑,一丝凛冽的寒意自心底升起,瞬间驱散了初离洛京时的那点轻松,“是我那几位‘好殿下’麾下的鹰犬,还是洛京城里其他见不得光的势力,手伸得如此之长,如此迫不及待?”
他没有打草惊蛇的打算。在敌友未明、环境陌生的情况下,贸然行动绝非智者所为。
他只是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将此人的身形体态,以及灵力运转的细微特征,如同用刻刀般深深地烙印在记忆深处。
看来,这北境之行,除了要应对预料之中的自然环境挑战和寻找林符与那奇异石兽,还必须时刻分神,提防来自后方、不知会从哪个阴影角落射来的淬毒冷箭。
简单地填饱肚子,他将几枚磨损严重的铜钱放在油腻的木桌上,发出轻微的“叮当”声,随即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茶棚。
在走出足够远的距离,确认已脱离茶棚内所有视线的直接范围后,他原本看似悠闲的步伐陡然一变!
青影游的身法在瞬间提升至另一种境界!不再仅仅是迅捷,更带上了一种难以捉摸的诡变与凌厉!
整个人仿佛真的化作了一道没有实体的青烟,足尖在布满砂石的路面上轻轻一点,身形便已如离弦之箭般飙射而出,几个令人眼花缭乱的闪烁与折转,便已掠过数里长的官道,如同一滴水汇入江河般,迅速消失在道路拐角处一片生长得异常茂密、枝桠虬结的枯木林深处。
他必须尽快进入地形更复杂,更易于隐藏和反追踪的区域。
当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天鹅绒幕布,缓缓覆盖住荒凉的原野时,欧阳墨殇已在一条干涸河床旁的,由风化岩石形成的天然凹陷处停了下来。
这里背风,视野相对开阔,又易于隐藏。他挥掌如刀,削来一些干燥的枯枝,指尖一缕混沌之气掠过,篝火便悄然燃起,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驱散了四周聚集过来的寒意,也在他沉静而略带凝重的年轻面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借着这微弱而温暖的光亮,他开始在心中冷静地盘点自己此刻所能依仗的一切。
《太虚凝元诀》提供的,仿佛取之不尽的混沌之气,是他所有力量的基石,是承载他前行与战斗的舟船;万象真瞳是他洞察迷雾、堪破虚妄、寻找弱点的眼睛;青影游赋予了他来去如风、难以捕捉的极致速度与灵活性;百毒不侵的体质让他无惧绝大多数剧毒、诅咒与邪秽之气的侵蚀;比翼同飞的能力让他拥有了脱离大地束缚、从天空俯瞰与机动的优势;日冕神辉则使他面对火焰与高温时,几乎立于不败之地;而那最后的、堪称逆天的不灭孽躯 ,更是他敢于踏入绝境,面对未知最大胆气的来源。
这些能力,如同镶嵌在他武备库中的一件件神兵利器,构成了他独闯这危机四伏北境的全部底气。
他清楚地知道,前路漫漫,凶吉难料,必须如履薄冰,谨慎地运用好每一分力量,权衡每一次出手的得失。
眼下最迫切的目标,无疑是尽快抵达流云古道区域,找到那个地图上标记模糊,名为“忘尘”的隐秘村落。
接下来的数日,他彻底放弃了相对安全的官道,转而专挑那些舆图上仅有细线标注,或是依靠 万象真瞳 观察到的,野兽踩踏形成的荒僻小径前行。
他昼行夜宿,行动变得愈发诡秘难测。北境的残酷,在离开官道后展现得淋漓尽致。
昼夜温差大得惊人,白日在稀薄阳光下尚能感到一丝暖意,一旦夕阳西沉,凛冽的寒风便如同无数冰冷的无形刀刃,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呜咽着穿透衣物,直刺骨髓。
即便他时刻运转混沌之气护住周身要害,那无孔不入的寒意依旧让人手脚冰凉。
此刻,母亲秦岚心含泪塞给他的那件轻薄却无比温暖的灵蚕丝内甲,成了他最大的慰藉,贴身的暖意不仅驱散了身体的寒冷,更仿佛带来了遥远的、家的气息,让他鼻尖偶尔会泛起一丝酸楚。
这片看似死寂的荒野,实则潜藏着无数危险。他强大的感知力如同无形的雷达,时常能捕捉到远处黑暗中、岩石后、或是枯草丛中,那些充满原始凶戾与饥饿欲望的目光。
那是北境特有的灵兽,它们适应了这里的残酷,也更加狡猾和致命。
不过,这些生活在食物链顶端的猎食者们,似乎也凭借野兽的本能,感应到了欧阳墨殇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并非它们通常猎物所能拥有的、内敛却极度危险的气息,大多只是隐藏在阴影里,用冰冷而警惕的目光远远窥视着这个不速之客,并未轻易发动攻击。
欧阳墨殇也乐得保持这种危险的平衡,能不节外生枝,便是最好的情况。
然而,那种如芒在背的被窥视感,并未因为他改变了路线、提升了速度、甚至故意布下一些迷惑性的痕迹而彻底消失。
它如同一个甩不掉的幽灵,时隐时现,若即若离。
有时在他费尽力气翻越一座怪石嶙峋的山丘后,会隐约感觉到一道极其隐蔽的视线,从对面更远的山脊上一扫而过;有时在他小心翼翼地穿越一片枯死的白桦林时,会察觉到某个方向突然惊起的飞鸟,其轨迹带着一丝不自然的仓皇。
这追踪者不仅专业、耐心,而且显然拥有极高的隐匿与反侦察技巧,如同附着在影子上的毒蛇,始终与他保持着一段看似安全、却足以致命的有效距离。
欧阳墨殇心中的警惕已然提升至最高。他知道,自己遇到的绝非等闲之辈,背后主导之人所图定然非同小可,这北境之行,恐怕远比他预想的还要凶险。
终于,在这一日的黄昏,他按照舆图的最终指引和自己连日来的判断,彻底离开了最后一段尚有人类活动痕迹的模糊区域,真正意义上踏入了北境荒原那原始而残酷的腹地。
眼前,是一片浩瀚无垠、望不到边际的枯黄色草海!这些不知名的荒草足有半人多高,在愈发凄厉的寒风中如同海浪般剧烈起伏,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万千冤魂哭泣般的“呜呜”声响。
草海的尽头,那片青黑色的苍茫山脉如同顶天立地的巨人,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山体陡峭,岩石嶙峋,山巅之处,已然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皑皑白雪,在夕阳惨淡的余晖下,反射着冰冷、坚硬、毫无温度的光芒。
那条传说中的流云古道,便如同一条纤细的、几近被时光遗忘的灰色丝线,顽强地缠绕在山脉的褶皱之间,通向未知的深处。
空气冰冷而干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股浓厚的土腥气和草木腐烂后的酸涩味道,直冲肺腑。
狂风毫无阻碍地掠过广袤的荒原,卷起细小的沙砾和枯草碎屑,劈头盖脸地打来,砸在脸上、手上,带来密集而清晰的刺痛感。
四周是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除了风永恒的呜咽与荒草摩擦的哀鸣,便只剩下自己双脚踩在坚硬如铁、布满冻裂痕迹的土地上,所发出的单调而沉重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极度空旷的环境下,被放大了无数倍,反复撞击着耳膜,反而更加强烈地反衬出天地的浩渺、自身的孤独与渺小。
站在荒原与苍茫山脉这条无形的分界线上,欧阳墨殇停下了脚步,缓缓地吸入了一口这凛冽到仿佛能冻结血液,却又奇异地带给他无比自由与清醒气息的空气。
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刀锋,锐利而坚定地投向那片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也潜伏着无尽危险的雄浑群山。
他知道,洛京那座巨大而精致的黄金牢笼,已被彻底抛在身后。
所有的虚与委蛇、明枪暗箭、温情与算计,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真正的试炼、充满未知的冒险、关乎命运与道途的寻觅,从他将脚踏入这片真正意义上蛮荒之地的这一刻起,才算是铿然有声地拉开了它厚重而神秘的帷幕。
怀揣着父母那沉甸甸、融入骨血的牵挂与担忧,背负着自身必须追寻的力量之谜与身世之惑,警惕着身后那条如影随形,不知何时会暴起发难的毒蛇。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背后那个看似普通,却承载着太多情感的行囊,右手稳稳地握住了腰间那柄通体漆黑,刀灵沉寂却依旧散发着隐隐寒意的墨羽刀刀柄。
下一刻,他不再犹豫,迈开了坚定而有力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踏入了那片起伏不定的枯黄草海,义无反顾地朝着苍茫山脉的方向,向着流云古道,向着“忘尘村”,向着那冥冥中的召唤与未知的命运,坚定不移地前行。
而在他身后,约数里之外,一片枯黄草浪的剧烈摇曳之下,一道几乎与大地颜色融为一体、如同岩石般静止了许久的身影,终于极其缓慢地,以一种非人的方式抬起了头颅。
一双毫无人类情感、只有纯粹冰冷与狩猎欲望的眼睛,穿透重重草障,遥遥锁定了那个在浩瀚荒原中显得无比渺小,却异常执着的黑色背影。
北境的风,不仅裹挟着足以冻裂岩石的严寒与吞噬生命的荒寂,似乎也悄然带来了一缕来自遥远洛京的,未曾散尽的权力硝烟与冰冷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