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哨所的轮廓,如同蛰伏在云海中的灰色巨兽,终于在视野尽头浮现。
欧阳墨殇强压下体内因方才极限奔逃以及与方天义短暂交手而剧烈翻腾的气血,背后青赤光翼奋力一振,于极高处划出一道细微的涟漪,迅速降低高度,紧贴着下方一座座嶙峋怪异的悬浮巨岩的阴影滑行。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万象真瞳”被催至当前极限,淡金色的眸光如同最精密的罗盘,不断扫描、分析、记忆着来时的路径与可能的藏身之处,同时警惕地规避着主哨塔楼上那如同实质般扫过云海的探照光芒和巡逻战士锐利的目光。
羽皇的谕令和那枚“巡风密令”或许是一道护身符,但更是悬顶之剑。
风汐的态度难以预料,青霖圣使的憋屈与方天义的杀意更是近在眼前的威胁。他必须如同潜入敌营的细作,悄无声息。
幸运或许眷顾了他。或许是因为碎星渊事件后,哨所的防卫力量更多被抽调往边境加强巡弋,内部反而显出几分外紧内松的态势。
凭借对能量流动的敏锐感知和“青影游”那近乎融入环境的诡魅身法,欧阳墨殇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几队交叉巡逻的战士,如同一片真正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落进那片他记忆中风铃儿曾提及的、种满了发光云苔的偏殿小庭院。
脚尖触及柔软而微凉的苔藓,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庭院寂静,只有那些散发着柔和荧光的苔藓如同呼吸般明灭,映照着几株形态奇特的、叶片蜷曲的云光草,显得有些蔫蔫的,缺乏照料。
欧阳墨殇屏住呼吸,神识如同细微的触须,谨慎地探向眼前的偏殿。
很快,他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带着浓浓担忧、沮丧以及一丝无力回天感的能量波动,正从殿内隐隐传来——是风铃儿!而且,只有她一人!
他心下稍安,悄然靠近紧闭的窗棂。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混沌之气,精准地点在窗棂木质纹理中一个极其隐蔽的能量节点上——这是“万象真瞳”洞察到的、这简易防护法阵最微不足道的一处流转间隙。
法阵的光芒极轻微地黯淡了一瞬,几乎与苔藓的呼吸光同步。
下一刻,他的身形已如一道没有实体的青烟,滑入了殿内,窗棂上的法阵随即恢复如常,仿佛从未被触动过。
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苦涩与清香交织的草药气息,布置简洁却温馨,随处可见一些柔软的羽毛垫子和编织精巧的小饰物。
风铃儿正背对着窗户,坐在一张低矮的小凳上,对着面前一盆显然濒临枯萎的云光草发呆,小手无意识地揪着自己的衣角,连有人潜入都未曾察觉。
她那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白长发此刻有些凌乱地垂在肩头,背影显得格外单薄和落寞。
“风铃儿姑娘。”欧阳墨殇将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呀!”风铃儿如同受惊的小鹿般猛地一颤,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惊慌失措地回过头。
当看清站在阴影中、风尘仆仆却眼神依旧锐利的欧阳墨殇时,她漂亮的眼眸瞬间瞪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被巨大的后怕所取代:“欧……欧阳大哥?!你……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被圣使大人他……”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声音传出去,眼睛紧张地瞟向门口。
“此事说来话长,容后细说。”
欧阳墨殇快步上前,目光凝重如山渊,“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羽皇陛下亲下谕令,予我十日期限,命我潜入灵山,查明巫族内乱根源,并尝试接触‘木巫’一系,带回消息。”
风铃儿彻底惊呆了,小嘴张得能塞进一个云果,声音都变了调:“羽……羽皇陛下?!十……十日?潜入灵山?这……这太疯狂了!那里现在到处都是‘避世派’的巡逻队和可怕的蛊阵!你会死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纯粹的担忧。
“再险也必须一试。”欧阳墨殇语气沉静,却蕴含着不容动摇的决绝,“这是我眼下唯一的生路,或许……也是唯一能揭开真相的机会。风铃儿,我需要你的帮助,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告诉我那个求救石窟最精确的位置,还有你这几日观察到的所有细节,任何蛛丝马迹都可能至关重要!”
风铃儿看着欧阳墨殇那虽染风霜却愈发坚定的眼眸,又想到那微弱却绝望的求救信号,心中的善良和勇气终于压倒了恐惧和规则。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重重点头,语速极快却清晰地说道:“那个石窟在碎星渊西侧,第三道像弯钩一样的悬臂底下,藏在最深的阴影里,入口被一块形状特别像秃鹫尖喙的黑色巨石挡住了大半,不凑到极近根本发现不了!”
她喘了口气,继续道:“周围的‘寂静之缚’像水一样罩着入口,里面的声音和动静一点都传不出来。‘窥视之眼’的灰符文更讨厌,像蜘蛛网一样罩着周围好大一圈,大概五十丈!不过……不过……”
她努力回忆着,眼睛忽然一亮,“我好像发现,那‘窥视之眼’也不是完全没有破绽!每天太阳快落山,天边的云彩烧得最红最金的时候,就那么一小会儿,那些灰符文的流光好像会卡一下,变得特别淡,好像……好像阵法也需要喘口气一样!可能……可能就那么一两息的时间!”
日落时分?云霞最绚烂时的能量间歇?欧阳墨殇心中猛地一凛!这或许正好与方天义之前无意中透露的、巡逻队交接可能出现短暂延迟的时刻重合!两个漏洞若能叠加,或许能创造出一个极其宝贵的潜入窗口!
“这个信息至关重要!太好了风铃儿!”欧阳墨殇精神为之一振,“还有吗?关于里面的求救者,‘木青’?还能感应到吗?”
风铃儿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摇了摇头,眼圈又红了:“感应不到了……从昨天午后开始,就彻底……彻底没了……一点都感觉不到了……欧阳大哥,他们……他们是不是已经……”她说不下去了,声音哽咽。
欧阳墨殇的心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求救信号彻底消失,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要么是人已遇害或被转移,要么就是“避世派”加强了封锁,彻底掐断了内外联系。无论哪种,都意味着情况正在急速恶化,甚至可能……已经迟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去亲眼确认。”欧阳墨斩钉截铁,压下心中的不安,“生要见人,死……也要找到证据。风铃儿,谢谢你。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绝不能再参与其中,忘记我今天来过,保护好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
“欧阳大哥!”风铃儿急忙抓住他的衣袖,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眼中充满了焦急和决绝,“你一个人去就是送死!那里现在真的太危险了!我……我跟你一起去!我对那边地形更熟,我知道几条废弃的古老风道,也许能避开一些巡逻!”
“绝对不行!”欧阳墨殇断然拒绝,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那里现在是龙潭虎穴,方天义那样的恶徒也可能在附近窥伺!你若是出事,我如何向你姐姐交代?如何向自己的良心交代?”他不能将这善良单纯的少女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
“可是……”风铃儿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没有可是。”欧阳墨殇语气放缓,却依旧不容置疑,“听话。给我一份你能弄到的最详细的地形图,然后,就当你从未见过我。如果我十日后没有回来,或者没有任何消息传回……”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你便想办法,让你姐姐知道,我失败了。”
风铃儿咬着下唇,泪水无声滑落,但她看着欧阳墨殇那双深邃而决绝的眼睛,明白一切劝说都是徒劳。
她猛地转身,从床铺下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材质特殊的软布地图,塞到欧阳墨殇手里:“这是我……我这几天偷偷根据记忆里的老云图和自己偷偷观察画的,比之前给你的那个详细……标了我猜测的几条暗流和废弃风道……欧阳大哥……你一定要……一定要活着回来!”她的话语带着哭腔,却充满了最真挚的祈愿。
欧阳墨殇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地图,感受到上面残留的少女体温和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关切,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将这份情谊深深烙印在心底,重重点头:“保重。”
不再有丝毫犹豫,他的身形如同鬼魅般一闪,已从窗口掠出,融入外界那愈发昏暗的云海暮色之中,消失不见。
依据风铃儿提供的详尽地图和之前拼凑出的巡逻规律,欧阳墨殇将自身隐匿到了极致,如同一个游荡在光明与黑暗边缘的幽灵,沿着悬浮巨岩的阴影、利用云团的遮蔽,向着那片被称为“碎星渊”的不祥之地迂回前进。
越靠近目的地,周遭的环境越发显得诡异压抑。原本清灵飘逸的云气变得浑浊灰暗,仿佛掺杂了无形的尘埃,带着一种令人呼吸不畅的滞涩感。
远处那些巨大的、如同被星骸撞击过的悬浮山体(碎星渊由此得名)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偶尔能看到一队队穿着灰黑底色、绣着诡异虫豸或扭曲符文袍服的巫族巡逻队,乘坐着惨白的骨舟或驾驭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型飞行蛊虫,沿着固定的、充满戒备意味的路线沉默巡弋。
相比之下,羽族的银白身影几乎绝迹,显然严格遵守着那“百里禁区”的严令。
欧阳墨殇将“万象真瞳”的洞察力与“青影游”身法的诡变发挥到了当前能力的极致,精神紧绷如弦,每一次移动、每一次停顿都经过精确计算,完美利用着光线、阴影和地形的每一处细节。他耐心地蛰伏着,如同最老练的猎人,等待着一击必中的时机。
时间缓慢流逝,天边的落日终于挣扎着沉向云海之下,将无边的云层渲染得如同泼洒了熔金与烈焰,绚烂、壮丽,却又透着一丝末日般的凄艳。
就是此刻!
当日落的光辉与燃烧的云霞达到某种极致绚烂的顶点,瑰丽的光影扭曲了空间的感知,仿佛万物都沉浸在这片刻的辉煌与失真的那一刻——
欧阳墨殇的“万象真瞳”清晰地捕捉到,覆盖在远处那鹰嘴巨石石窟周围、那层由无数细微灰色符文构成的、无形的“窥视之眼”大阵,其能量流转果然出现了一个极其细微、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卡顿和衰减。
仿佛这古老的法阵也被这天地间极致的美景所吸引,出现了一瞬的“失神”!
几乎在同一时间,远处一支刚刚结束巡弋路线的巫族骨舟巡逻队,正与从另一个方向前来接替的队伍进行交接,双方低声交谈,查验令牌,出现了一个不到二十息的短暂空档!
天时!地利!
欧阳墨殇的心脏如同战鼓般擂响,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沸腾。
没有任何犹豫,背后青赤光翼猛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神光,将速度在刹那间提升至极限。
以一种近乎扭曲,毫无规律可言的折线突进,如同被狂暴乱流裹挟的飞絮,又像是扑向火焰的疯蛾,精准无比地射向那“窥视之眼”大阵能量最为薄弱的刹那间隙!
与此同时,他体表的混沌之气以前所未有的精妙方式疯狂运转,模拟、折射、吸收着周围环境中那绚烂到极致的霞光色彩和紊乱的能量波动,使得他的身影在突进的瞬间,仿佛真正融入了那片燃烧的天空,成为了光影的一部分!
成功了!
就在交接的巫族巡逻队完成手续、新的巡逻队成员目光即将扫视过来之前的最后一刹那,欧阳墨殇的身影如同撕裂光影的鬼魅,无声无息地穿透了“窥视之眼”那短暂到极致的监视盲区,险之又险地掠至那鹰嘴巨石的阴影之下,身体紧紧贴附在冰冷粗糙的岩壁上!
入口处,“寂静之缚”的法阵依旧如同无形的透明水波般缓缓荡漾着,隔绝着内外的一切声息与能量。
生死时速!容不得半分喘息和犹豫!
欧阳墨殇眼中厉色一闪,并指如刀,体内近七成的混沌之气以前所未有的凝聚度疯狂涌向指尖,那指尖瞬间变得一片混沌虚无,仿佛蕴含着撕裂一切法则的雏形!他对着那无形的屏障猛地一划!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得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声音响起!那足以隔绝纳神境修士探查的“寂静之缚”屏障,被这蕴含着鸿蒙初开、万物归墟意味的混沌指刀,强行撕裂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极不稳定的缝隙!缝隙边缘的能量剧烈扭曲湮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欧阳墨殇身形如电,瞬间挤入缝隙之中!
在他进入的下一秒,那道裂缝便剧烈波动了一下,猛地弥合如初,仿佛从未被破坏过。
外面,接替的巫族巡逻队毫无所觉,驾驭着骨舟,缓缓驶离,开始新一轮的巡弋。
石窟内,刹那间由极动的险象环生堕入极致的死寂与黑暗。
混合着陈年草药清香、泥土腐败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的古怪空气,瞬间将欧阳墨殇包裹。冰冷潮湿的岩壁触感从四面八方传来。
欧阳墨殇背靠着冰冷岩壁,剧烈地喘息着,心脏狂跳不止,方才那短短一瞬的爆发,几乎抽空了他大半的心神与力量。
他迅速运转《太虚凝元诀》,平复气息,同时“万象真瞳”在黑暗中亮起微弱的金芒,如同最谨慎的探灯,迅速扫视着这个陌生的险地。
石窟不大,显然是天然形成,未经太多人工修葺。
地上散落着腐朽的木质器皿、破碎的陶罐碎片,以及一些早已干枯变色,难以辨认的草药残渣。
这里似乎曾是一个简陋的药剂炼制点或临时储藏洞窟。
而在石窟最深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他的目光骤然定格!
那里,蜷缩着一个人影!
那人影身上覆盖着一件早已破烂不堪,颜色褪尽,却依稀能看出原本是深绿色的袍子。
他气息微弱到了极致,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生命波动几乎难以察觉。
更令人心悸的是,他的手腕和脚踝上,都紧紧缠绕着数圈灰色的、如同拥有生命般缓缓蠕动、不断汲取着他本就微薄生命力的诡异符文锁链——这显然是“寂静之缚”法阵的内显形态,不仅隔绝内外,更是在持续不断地扼杀着被困者的生机!
欧阳墨殇的心猛地一紧,快步上前,动作尽可能轻缓地将那人扶起。
这是一个面容枯槁到了极点的巫族男子,看起来年岁已然不小,灰白的头发干枯如草,皮肤紧贴着骨骼,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色泽。
但他的眉宇轮廓间,依稀还能看出其原本的清隽与儒雅。尤其在他的眉心处,有一个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消散的、呈幼苗形态的绿色印记。
似乎是被外界的动静惊动,又或许是回光返照,那巫族男子极其艰难地,眼睑颤抖了许久,才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他的眼神涣散无光,充满了被漫长禁锢和折磨后的麻木与死寂,仿佛早已放弃了所有希望。
然而,当他那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终于看清了眼前之人的模样——并非他预想中那些冷漠残酷的灰黑袍执法者,也非羽族战士,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黑发黑瞳、带着下界气息的青年时……
那死寂的、如同古井般的眼底,骤然间仿佛投入了一块巨石!
难以置信的、近乎疯狂的激动光彩,如同最后也是最炽烈的火焰,猛地从他眼底最深处爆发出来,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麻木与绝望。
干裂得如同龟裂土地般的嘴唇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破风箱般的急促声响。
他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一只枯瘦如柴、冰冷异常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抓住了欧阳墨殇的手臂,指甲几乎要掐入他的皮肉之中!
那微弱得如同蚊蚋嗡鸣、却因为极致的激动和执念而显得异常清晰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艰难无比地从他喉中挤出,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最后的生命:
“……外来的……风……预言中的……变数……你……终于……终于……来了……”
“木青?”欧阳墨殇沉声问道,声音不由自主地压得极低。
那巫族男子身体猛地一颤,抓住欧阳墨殇的手更加用力,眼中激动与确认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他艰难地、却又无比肯定地点头,声音带着一种泣血般的急切:
“是……是我……木巫一脉最后的守印者……木青……快……时间……时间不多了……‘他们’……‘避世派’的疯子……要彻底唤醒……‘蚀渊’……必须……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