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清晨，晨雾正浓，张起灵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暗道的出口，俯身，视线越过悬崖看向吉拉寺前面的平台。
这一次上面点燃了三个火盆，火焰烧的正旺，好像是对他表示欢迎。
他从悬崖上滑下，收起绳索，走到火盆前烤了烤手。
这时吉拉寺的门被打开了，金色的门环碰撞在朱红色的门上发出的闷响，风吹动佛殿檐角的铜铃声、以及喇嘛们做早课的细碎梵音一起传入张起灵的耳中，但是并没有宁静祥和，反而处处透着怪异。
一个持转经筒的小喇嘛走了出来，明亮的双眼闪着好奇的光芒，他问张起灵:“贵客从何处来？”
张起灵指了指雪山深处。
小喇嘛笑道:“贵客真是好笑，上师说了，那里没人去得了……”
小喇嘛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向悬崖的方向，地上赫然有一串从天而降的脚印。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做到！”小喇嘛呢喃，“那贵客你要到哪儿去？”小喇嘛赶紧又问。
张起灵说:“我找德仁。”
小喇嘛看了看火盆又看了看张起灵，转了两下转经筒，说:“哎呀，搞了半天，上师要等的人就是你啊，这火盆子我们都点了好几天了，快跟我来吧。”
小喇嘛把张起灵引至一间堆满玛尼石的房间，房间只有一扇小窗户，微弱的光线照进来，空间里飘着飞尘，墙上刻着密密麻麻的真言。
房间的一面墙边堆放着很多的竹简和书籍，老的、新的都有，从摆放方式来看，是经常被人翻动。
房间地上有撤去火炉留下的黑色痕迹，最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地炕，上面有一床干净却也破旧的行李，放着一张小桌子，几个茶杯和一盏茶壶。
“上师正在上早课，贵客可能要在这里等上一等，我去通知他。”小喇嘛说。
张起灵点了点头。
小喇嘛撩起门帘儿往外走。
张起灵坐到桌子跟前，倒了一杯水。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德仁跟着小喇嘛姗姗来迟。
张起灵和德仁的第一次见面，却隐隐透出一股压抑感。
德仁站在门外，撩起门帘看向张起灵，张起灵坐在桌前，同样也看着德仁，四目相对，彼此之间心底的波澜和表面的平静对比鲜明。
过了很久，德仁开口说道:“施主，为何而来？”
张起灵答:“找人。”
德仁又问:“何人？”
张起灵回答:“白玛。”
德仁表情一怔，继续求证:“你为什么要找这个人？是你自己想来？还是有人让你来？”
张起灵想了想，却摇了摇头，他说:“我只是知道记忆里有这个人，就来了。”
德仁说:“看来还是没弄明白，一个连自己想法都没有的人，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不确定一个不完整的人，是否能堪大任。”
接着德仁将一把刻刀递给张起灵，他说:“多年前，那位女施主就说了，如果有一天你来了，她希望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张起灵，而不是一个空有独特身份或者为了完成任务的工具人。既然今天，你来了，那么就努力学着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吧，在这里寻找你自己的内心。吉拉寺的后院有很多石头，你想不通，可以尝试去那里找答案，什么时候你能把你心里想的东西雕刻出来，什么时候再去见白玛吧。”
张起灵没说话，默默接住了刻刀。
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刀柄时，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他低头看向面前的玛尼石，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幅画面：年轻的自己坐在堆满石头的院落，常常一个人待着，手里握着石刀不停地雕刻，石屑散落一地……
这个从未有过的记忆片段如闪电般划过，让他的手微微颤抖，难道他也看到了未来的场景？
他定了定神，起身离开，径直走向德仁说的后院，一切的一切入目皆是熟悉，仿佛这里他已经来过无数次。
系统说:“刚刚似乎发生了时间折叠，主角大大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张起灵点了点头说道:“感觉现在经历的一切好像过去都经历过。”
系统说道:“这种情况是可能存在的，有可能是这里存在某些影响你脑电波的能量物品。”
张起灵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等到见到白玛以后再去了解系统说的情况是否存在。
来到后院，挑了一块大石头坐下，张起灵手起刀落，开始雕刻，石屑纷飞伴随着时光飞逝，日复一日。
张起灵端坐在石堆中，从脑袋空空荡荡到逐渐有所感想，从什么都记不起来，到想起了很多很多。
终于有一天，张起灵刻出来了！
刻刀沿着石头的纹理划过，那些被封印的记忆也顺着指尖的移动而苏醒。张起灵的指尖抚过雕像冰凉的眉峰，以及他脸庞深深的泪痕，忽然记起那无数个被封禁的日日夜夜。
想起来那个他背着汪小月看日照金山的清晨。
她的重量、她的体温、她的呼吸以及她垂落的发丝扫过他锁骨时的细微触感，全部都被无限放大！
潮湿的触感毫无征兆地漫上眼眶——就如同汪小月无数次在生死之间同他挥别！
此刻那些本该被他完全忘记的眼泪穿越了时空，全部坠落在他心口，烫的他生疼。
他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冰棱碎裂的脆响。冰裂纹在记忆深处蔓延。
裂纹里升起无数画面，而那些画面同他追杀金小姐本体时闯入空间裂缝，在那些青铜棺椁里看到的画面居然有所重叠！
他看见汪小月闯入牢笼救他、官道上驾着马车奔逃、长沙城隍庙外的招摇撞骗、湘西古墓的惊魂历险、道观里的岁月静好、私定终身的无怨无悔以及蛇矿的生离死别……和那些她用自己的寿命以及痛苦换取的一次又一次循环！
他们两个一直都在同一时空却又好像永远都在寻找彼此！
张起灵记忆里最后一次抱着汪小月，他行走在长白山的雪里，惨白的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在山道上。汪小月染血的手指无意识抓着他的衣襟，已经凉透的血透过麻布渗进他的皮肤。
他背着一个背包，里面放着一个收音机，收音机里一直在循环播放着一首没有歌词的音乐。
虽然张起灵不知道这画面是哪个时空里的自己，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那时他一定也不过是一具行走的躯壳，是背负着张家千年宿命的提线木偶。
眼泪毫无预警地坠落，他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并非没有温度的容器——原来这具身体里还蛰伏着某种渴望，如同冰层下奔涌的暗河，一直在等撞碎桎梏的时刻。
刻刀在青灰色石块上沙沙游走，石粉簌簌落下，如同剥落的旧时光。
石像渐渐浮现出同张起灵相同的眉眼，但他不再是那个总在雪山之巅凝望远方的沉默身影，也不再是那个被家族使命驱使的少年，石像与此刻的他重叠的刹那，胸腔里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那些被刻意压制的、属于人类的情感如潮水般涌来。
呼吸变得急促而灼热，心脏像是挣脱牢笼的飞鸟，在胸腔里剧烈扑腾。
张起灵的瞳孔剧烈收缩，石像凹陷的眼窝里仿佛盛满了千年孤寂，而那双被他亲手雕刻的嘴唇，似乎正欲诉说被时光掩埋的千万个日夜。
他缓缓弯下腰，将自己环抱怀中，肩膀耸动！
再抬头，他拿起刻刀，在石雕右眼处剜出一道深痕，带着他活了四十几年的震颤和疼痛，把泪滴变成了泪痕！
颤抖从指尖开始，如电流般蔓延至全身。长久以来被封存的情绪化作滚烫的泪，顺着脖颈滑进衣领。
那些被天道和家族秘密抹去的疼痛、眷恋、不甘，此刻都化作泣不成声的呜咽。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涌，肌肤在空气中战栗，原来活着不仅仅是呼吸，更是这种撕心裂肺的、近乎痛楚的鲜活。
“原来疼痛也是活着的意义，原来，活着……是这种灼人的温度。”
张起灵感受着眼泪夺眶而出，无数个不同时空的张起灵在此刻重叠了。
月光爬上石像棱角分明的轮廓，在张起灵蜷缩的身影上投下温柔的银纱。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原来真正的自由不是一定要摆脱宿命，而是允许自己在宿命之内成为有温度的人——允许泪水坠落，允许心跳失控，允许在漫长的生命长河里，为某个人、某件事，痛痛快快地活一场。
“原来这一刻，我们等了这么久！”
张起灵站起来，目光看向遥远的南方，在经历了无数次尝试之后，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张起灵拾起一片石块，仿佛看到了四十年前汪小月站在这里的笑靥。
“很快，很快就能再见了！”他说。
这一刻，他仿佛听见时空尽头传来花开的声音。
德仁很快从小喇嘛那里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快步来到后院，一眼看到了那个雕像。
德仁的面部表情变化非常微妙，他很难想象，几十年前一个戴面具的小姑娘来到吉拉寺，就断言了会有这一天，并且不论是时间还是所发生的事情，居然无一例外！
作为张家人，他们是见惯了奇怪的事的。
可是自从本家没落，董灿失踪，对手在暗处入侵监视，张家西部档案馆可以说是名存实亡。
如果不是有预言在先，档案馆的资料被转移，恐怕德仁早就以死谢罪了。
因此，德仁其实也不明白，张家新一任的张起灵，有了从神坛走下来的这种心理变化是好还是坏！
张家人的命运似乎从来不是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沉默良久，德仁点了点头，对小喇嘛说:“去吧，告诉他，这一年多辛苦了，现在，他可以去见白玛了！开锁的方式，他知道的！”
小喇嘛点着头，蹦蹦跳跳底离开，他似乎是在为张起灵感到开心的。
小喇嘛走后，德仁的目光看向张起灵身后，不远处的角落里站着的蓝袍藏人，他的目光微眯，露出决绝，他想:也是时候为家族、为族长做些点什么了。
……
张起灵跟着小喇嘛来到一间禅房前，上面挂着的门锁让张起灵唇角微弯。
小喇嘛指了指门说:“上师说那人就在里面，开锁的方法贵客知道的，请。”
张起灵点了点头。
早在康巴落的时候，汪小月的信和那些档案里都曾提到，白玛的身体是被“汪家人”从冰海下挖出带到了吉拉寺，目的就是为了要挟。
可是观察康巴落的情况，汪家人似乎也挺无可奈何，否则也不用浪费几十年时间等他来开门了，可见白玛的身体是被人保护着。
现在看到这种专属于汪小月的密码锁，张起灵立刻就心知肚明了。
准备开锁前，他问小喇嘛:“那些蓝袍藏人是做什么的？”
小喇嘛说:“他们是西藏最好的手工匠人，常驻我们这里的。”
怪不得，怪不得汪小月说她尝试过多次，想把白玛带走，都失败了，原来吉拉寺常年都处在被人监视的状态中。
估计白玛无法说话的原因和这个也脱不开关系。
小喇嘛很识趣，回答完问题后就离开了。张起灵按照汪小月给的密码打开门锁，走进房间，这里环境幽暗而密闭，令人呼吸一滞。
白玛同样身穿蓝色藏袍静静躺在床上，她年轻的脸庞泛着红润的光泽，如果不是没有气息，所有人都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系统扫描白玛的身体:“【白玛，藏族康巴落人，阎王血脉唯一传承人，目前处于假死状态，还有生命体征，不过她的身体各项器官都已经严重衰竭，藏海花丹药可以让她的身体强行开机，但是最多只能争取到三天时间，主角大大要抓紧，最好是想好要问的问题后再给她用药。】”
张起灵问:“阎王血脉和我身上的血脉有什么不一样？”
系统答:“【根据宿主大大的资料，在这个异世界里，张家人和康巴落人具有同源性，祖先应该是同一批人，不过康巴落的阎王血脉传女不传男，张家的麒麟血传男不传女，不过阎王血统是会转移的，那就是如果说这个小孩是张家本家人和康巴落神女结合所生的话，这种情况也会有例外。”
张起灵示意系统详细说明。
系统:“根据康巴落青铜门后面那些资料的记载，阎王血脉和麒麟血脉结合会产生强大的变种血脉，阎王血脉最早其实是叫做凤凰血脉，这也是为什么康巴落人都纹凤凰……言归正传，这种血脉混合的血脉没有具体的称呼，不过在纹身上会有所显示，那就是凤凰纹身和麒麟纹身都会自动转移到下一代人身上，然后形成一个全新的彩色纹身。”
“彩色纹身？张海琪？”张起灵脑海里最先出现的就是这个女人。
系统说:“很有可能，不过张海琪的身世并没有人去调查过，所以她的纹身很难判断是天生还是后天形成的，下次见面或许可以佐证一下。”
系统继续调出资料:“主角大大的血脉与白玛血脉存在同源性，这也是当初宿主会带你来康巴落的原因之一。并且你们的血脉传承都具有同时期的唯一性，就是最纯正的血脉同一时期只能有一人，这个人不死，新的血脉拥有者就不会觉醒，我想这也是敌人想控制白玛的原因之一。”
张起灵靠近白玛，她有些瘦弱的手垂在身侧，张起灵默默握住这双曾经抱过他的手，眼眶泛红。
“对不起，久等了，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