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张甫灵看着白玛,火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跳跃,那句“把藏海花带回去”像冰锥刺进他心里。
“我不去。”他说,声音在洞穴里显得异常清晰。
白玛转过头,浅灰色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火焰:“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康巴落,也不拿什么藏海花。”张甫灵坐直身体,胸口的绷带下,伤口已愈合,但说出这句话时,仍感到一阵刺痛,“我要带你回东北找我们族长。现在就走。”
白玛静静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半晌,她低下头,继续整理石臼里的草药:“你疯了。你知道从这里到最近的有人烟的地方要走多久吗?况且你的伤……”
“我的伤没事了。”张甫灵站起来,在原地走了几步,展示自己已恢复的体力,“这几个月我已经摸清了周围的雪线变化。现在是四月,虽然雪还没化尽,但天气转暖,只要沿着向阳的山脊走,避开深谷,我们有七成把握能走出去。”
“那剩下的三成呢?”白玛问,手上动作不停。
“剩下的三成,”张甫灵走到她面前蹲下,直视她的眼睛,“有我呢,大不了就是一死。反正我这条命是你从狼嘴里抢回来的,就算真还给你,我也不亏。”
白玛的手停住了。
她抬起头,这次张甫灵看清了她眼底深处那抹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冰层下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却在激烈冲撞。
“傻瓜!”白玛声音很轻,带着娇嗔,“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有多想抓我回去,也不知道被他们发现你帮我逃跑,你会是什么下场。”
“那又怎样?”张甫灵忽然笑了,那是白玛第一次见他这样笑,带着张家子弟骨子里的倔强和傲气,“我们张家人,什么下场没见过?”
洞外传来雪融化的滴水声,春天马上要过去,夏天确实在逼近了。
三日后,他们踏上了逃亡之路。
白玛终究还是点了头,或许因为张甫灵眼中那种近乎执拗的光,或许因为她自己也还藏着一丝对“生”的渴望。
她带上了所有能带的草药和干肉,用兽皮缝制了更厚的绑腿,甚至教会张甫灵辨认雪地里几种可食的苔藓和地衣。
出发前夜,白玛把那株开在洞口的蓝色小花小心摘下,用布包好塞进怀里。“这是格桑梅朵,”她说,“墨脱的春天只开这一次,看见了就要带走,否则明年就找不到同样的花了。”
张甫灵没说话,只是将她冻得发红的手握进掌心。
最初两日顺利得令人不安。
阳光正好,雪面在午后变得坚实,行走起来比预想中轻松。
白玛对这片山脉了如指掌,能准确找到背风的岩缝过夜,还能在看似一片纯白的坡面上,挖出埋藏的冻浆果。
就在他们两个以为能一直这样走出雪山的时候,变故突生。
第三日傍晚,他们正在一处冰瀑下休整,张甫灵在取水时,忽然听见风中传来隐约的铃铛声。
那铃声很特别,不是白玛袍角银铃那种清脆,而是沉闷的、仿佛裹着厚布的铜铃声,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由远及近。
他猛地回头,看见白玛的脸色瞬间惨白。
“是追魂铃。”她声音发颤,“康巴落的巡山队……他们发现我们了。”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同时,十几个身影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他们全都穿着厚重的白色皮袍将蓝色的藏袍裹得严严实实,所有人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脸上用赭石涂着诡谲的图腾纹路,手中握着弯刀和套索。
为首的是一名老者,须发皆白,手中持着一根缠绕着五色经幡的法杖,杖头挂着的正是那枚沉闷的铜铃。
“白玛,我的孩子,”老者开口,声音苍老却异常洪亮,“我们找了你很久了。”
白玛后退一步,背抵在冰壁上,但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大祭司,我不会回去的。我不会做阎王祭品,不会把自己喂给门里那个怪物。”
“怪物?”大祭司笑了,露出稀疏的黄牙,“那是我们的守护神,是阎王在人间行走的化身。能被祂选中,是你十世修来的福分。”
说话间,那些白色身影已围拢过来。张甫灵拔出黑金古刀横在身前,但大祭司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外族人,这不是你的战争。放下刀,我可以让你活着离开。”
“她是我要带走的人。”张甫灵一字一句。
大祭司摇摇头,法杖轻轻一顿。铃声骤急。
张甫灵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已被倒吊着提起——雪地下早就埋好了绳套。他挥刀想斩断绳索,但更多的套索从四面八方飞来,缠住他的手脚、腰身。白玛尖叫着想冲过来,却被两名壮汉一左一右死死按住。
“捆结实了,一起带回去。”大祭司的声音在风雪中飘荡,“外族人擅闯圣地,惊扰湖神,该当何罪,等回了部落由长老会定夺。”
张甫灵在颠簸中醒来,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副粗糙的木架上,由两个蓝袍大汉拖着在雪地上前行。白玛在他旁边,同样被捆缚着,但她的嘴没有被堵上,此刻正死死盯着前方,浅灰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张甫灵从未见过的火焰——那不是绝望,是某种更深沉、更决绝的东西。
“对不起,”她忽然低声说,声音只有张甫灵能听见,“是我连累了你。”
“别说傻话。”张甫灵想活动一下被捆得发麻的手腕,却发现绳索上涂了某种粘稠的树脂,越挣扎缠得越紧,“我自愿的。”
白玛没再说话,只是将目光转向越来越近的山谷入口。那里矗立着两座巨大的石雕,历经风霜已看不清面目,但轮廓依稀是某种多头多臂的神魔。穿过石门,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被环抱的山谷,谷中竟无积雪,反而绿意盎然。针叶林在风中发出涛声,林间隐约可见木屋的轮廓,炊烟袅袅升起。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山谷中央那片巨大的湖泊。
湖水是靛蓝色的,即使在正午的阳光下也不反光,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雪山环抱的谷地中。湖面平滑如镜,四周的风也掀不起水面的一丝涟漪——这就是“镜湖”。
队伍在湖边停下。
大祭司走到湖岸,跪倒在地,用古老的藏语吟唱起祷文。
其他康巴落人也纷纷跪下,将额头贴向地面。
唯有张甫灵和白玛还被绑在木架上,被迫直面那片诡异的蓝色水域。
祷文声越来越急,湖面开始有了变化。
起初只是细微的波纹,从湖心一圈圈荡开。接着,湖水深处浮现出幽暗的绿光,那光越来越亮,越来越近。张甫灵屏住呼吸,他看见了一个巨大的轮廓——那东西大得超乎想象,几乎占据了小半个湖面,黑影在墨色的湖水中游弋,缓慢而优雅,像一头沉睡初醒的远古巨兽。
然后,它转向了湖岸。
更准确地说,转向了张甫灵的方向。
黑影在湖面下停住了。张甫灵能感受到一道视线——如果那东西有眼睛的话——正牢牢锁在自己身上。那是一种被彻底看透的感觉,仿佛他所有的秘密、所有的过往、甚至吃下的那颗秘药在血脉中引发的改变,都无所遁形。
“湖神……湖神苏醒了!”有人颤声惊呼。
大祭司的吟唱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湖面。然后,他看见了更惊人的一幕:黑影开始加速,不是朝着作为祭品的白玛,而是笔直地冲向张甫灵所在的湖岸!
“退后!全都退后!湖神发怒了!!!”大祭司声嘶力竭。
但已经晚了。
黑影在靠近湖岸的瞬间猛然上冲,巨大的身躯破开水面,带起冲天水柱。
那一刹那,张甫灵终于看清了它的真容——那是一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蛇,或者说,是类似蛇的生物。它粗如殿柱的身躯上覆盖着白色的鳞片,每一片都大如盾牌,边缘锋利如刀。头颅似龙非龙,额生独角,下颌垂下数条粗长的肉须。最骇人的是它的眼睛,足有灯笼大小,瞳孔是熔金般的竖瞳,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张甫灵。
水花如暴雨般砸落,所有人都被淋得透湿,却无一人敢动。
巨蛇的头颅以及身体四周巨大的触角全都悬停在半空,离张甫灵不过三丈距离,它呼出的气息带着湖底淤泥的腥臭和某种奇异的甜香,喷在张甫灵脸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
张甫灵能听见自己雷鸣般的心跳,能感受到身侧白玛绷紧的颤抖,能看见大祭司那张因极度震惊而扭曲的老脸。他握紧双拳——尽管被捆着——准备迎接致命一击。
然而,巨蛇没有攻击。
它缓缓低下头,将巨大的头颅低垂,直到下颌触到湖岸的泥土。然后,它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从地心传来的长吟,那声音里没有杀意,没有狂暴,反而透着一股……恭敬?
不,不仅仅是恭敬。张甫灵在那双熔金色的竖瞳里,看到了某种更复杂的情绪——是确认,是归属,是臣服。
巨蛇保持着低头臣服的姿态,巨大的身躯在湖水中缓缓摆动,再没有看白玛一眼,仿佛她这个“祭品”已无关紧要。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湖岸。
不知过了多久,大祭司第一个动了起来。他几乎是爬行着来到张甫灵面前,老眼死死盯着张甫灵的脸,像是要从这张脸上找出什么惊天的秘密。然后,他颤抖着伸出手,却不是攻击,而是亲自解开了张甫灵身上的绳索。
“尊……尊驾,”大祭司的声音完全变了,不再是之前的威严冷酷,而是带着难以掩饰的敬畏和一丝恐惧,“您……您究竟是什么人?”
张甫灵活动着被捆得发麻的手腕,没有立刻回答。他先看向白玛,确认她也已经被松绑,才缓缓转向大祭司,迎上那双探究的眼睛。
“我叫张甫灵,”他说,声音在寂静的湖畔异常清晰,“东北张家的人。我来这里,是要带她走。”
他指向白玛,而湖中,那条被称为“阎王”的巨蛇,依旧低垂着头,温顺如家犬。
大祭司在听到张甫灵的话后,苍老的面容上表情明暗不定,他枯槁的手指摩挲着法杖顶端的铜铃,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在张甫灵脸上。
“东北张家?”大祭司缓缓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里带着难以捉摸的意味,“我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号,还是六十年前。”
张甫灵心头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
张家每六十年就会派人来收藏海花,但是上一次正是内乱前后,所以张家人并没有来,这个老东西此时提起六十年前是什么意思?
“六十年前,第一次张家人没有按时来康巴落。”大祭司踱步,“他们派人说族里出了大事,而我们却在那个时间里因为阎王诅咒损失惨重,所以我对东北张家人的诚信很是怀疑。”
张甫灵呼吸一滞。
原来说了半天是想借题发挥!张甫灵的脸色黑了下来。
大祭司很会察言观色,话锋一转,“不过没有关系,年轻人,你可以写信回去,只要张家那边肯来人证实你的身份,那么你的请求我也可以答应,毕竟你是我们湖神大人承认的人。”大祭司转过身,阴影笼罩着他大半张脸,“在此之前,我希望你能留在康巴落,帮我们解决另一个大麻烦,如果你成功了,那么白玛或许就真的不用献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