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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陈平安,现在离“平安”这两个字大概有十万八千里。

我坐在自家灯火通明的客厅里,面前摊着个鼓鼓囊囊的登山包。包里塞的东西很杂:炒熟磨细掺了公鸡血和雷击木屑的糯米粉,用红绳穿好的七枚道光通宝,一小瓶贴着黄符纸的“向阳无根水”,一个塞满了三年以上黑狗毛的香囊,外加我爹留下的那本边角卷起、字迹模糊的破旧笔记。

看着这堆玩意儿,我恍惚觉得自己不是要去驱邪,而是要上终南山拜师学艺,或者去哪个城乡结合部摆摊算命。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和“Y”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消息是他发的,简洁得令人发指:

「子时,山庄门口。过时不候。」

发送时间是昨晚。现在是傍晚六点,距离子夜(晚上十一点到一点)还有好几个钟头。

时间一分一秒,滴答得像催命符。

我没什么胃口,但强迫自己啃了两块面包,喝了半瓶功能饮料。体力很重要,哪怕只是用来逃跑。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把家里所有能开的灯都打开,连厕所和橱柜里的感应灯都没放过。光能壮胆,至少让我觉得还在阳间。

七点半,我开始坐立不安。检查了一遍装备,又检查了一遍门窗。八点,我把铜钱串挂在脖子上,冰凉粗糙的触感贴着皮肤。糯米粉包和黑狗毛香囊塞进外套口袋,随手就能摸到。无根水瓶子用绳子拴好,挂在腰间。我爹的笔记也塞进了内侧口袋。

八点半,我站在玄关镜子前。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脖子上挂着古怪的铜钱,腰间晃荡着玻璃瓶,鼓囊的口袋让外套变形,活脱脱一个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还顺手偷了道士行头的病人。

“陈平安啊陈平安,”我对着镜中的自己扯了扯嘴角,“你他妈真是个人才。”

九点整,我背起登山包,手感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东西沉,还是心理作用。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温暖(虽然此刻灯光白得刺眼)而安全的小窝,我拧开门把手,踏入外面沉沉的夜色。

打车去城郊明月山庄的路上,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瞥了我好几眼,大概是我这身打扮和目的地结合,实在过于引人遐想。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在我下车时,默默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某寺住持的电话。

“小伙子,”师傅语重心长,“凡事……想开点。”

我:“……”

付钱,下车。站在明月山庄破败的大门入口前。夜晚的山庄更显荒凉,废弃的别墅群像一群蹲伏在黑暗中的怪兽,轮廓模糊。只有零星几盏残破的路灯,发出昏黄无力、随时会熄灭的光。

夜风穿过空旷的街道和疯长的野草,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呜咽。

13号别墅,在最深处。

我看了一眼手机,九点四十。距离约定的子时还有一个多小时。

等?还是直接过去?

等的话,在这鬼气森森的大门口干站着,更吓人。

过去的话……提前到,会不会打乱沈驭州的安排?或者,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

正犹豫着,手机震动了一下。

不是“Y”。是一条陌生的本地新闻推送。标题抓人眼球:《城郊废弃别墅区惊现可疑人员?附近居民称夜间常有异响》。

我心头一跳,点开。内容很简短,说是近期有晨练者反映,明月山庄一带深夜偶尔会听到奇怪的敲击声和女人的哭声,提醒市民注意安全,不要靠近云云。配图是一张远远拍摄的、模糊的别墅群夜景。

评论区内,有几条热评:

「不是吧,那地方不是早就闹鬼吗?还没拆?」

「听说十几年前死过人,凶得很。」

「我姥姥说,那是聚阴地,以前好像请人镇过的,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楼上说得对,我爷爷那辈好像听说过,说下面压着东西……」

聚阴地。镇过。压着东西。

这些词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神经。沈驭州说的“眼”,难道就是指这个?这地方的风水,从根子上就是坏的?

那当年那一家三口的惨案,是偶然,还是……必然?

沈驭州家当年的变故,和这有关吗?他“住”在下面,是在“镇”这个眼?那个铁皮盒子,是镇物的一部分?

我越想,越觉得这潭水又深又浑,寒意从脚底板往上冒。

不能再等了。

我深吸一口带着草腥和铁锈味的夜风,握紧了口袋里硬邦邦的糯米粉包,打开手机的照明功能(强光手电在之前的狼狈逃亡中遗失在13号别墅了),迈步走进了明月山庄。

脚步踩在坑洼的水泥路面上,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两旁废弃的别墅黑洞洞的窗口,像无数只眼睛,沉默地注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夜风吹动野草和破损的广告布,影子在地上张牙舞爪。

我尽量放轻脚步,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朝着13号别墅走去。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还好,除了风声和自己的心跳,暂时没听到别的。

距离13号别墅还有几十米时,我停下了。

别墅孤零零地矗立在月光下,比我记忆中更加破败。墙体剥落,窗户黑洞洞,铁门歪斜。月光给它镀上一层惨淡的银边,非但没有增添美感,反而让它看起来更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坟墓。

而别墅周围,似乎笼罩着一层极淡的、灰蒙蒙的雾气,使得它的轮廓有些模糊不清。

我躲在一丛茂盛的荒草后面,远远观察着。

时间,晚上十点二十。

距离子时,还有四十分钟。

别墅里没有任何光亮,也没有任何动静。沈驭州……或者说,他的“那个”,在里面吗?那个红裙子的“东西”呢?

我蹲得腿有点麻,正想稍微活动一下——

“啪。”

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小石子落地的声音,从我侧后方传来。

我浑身汗毛瞬间炸起!猛地转头!

身后只有随风摇摆的野草和远处其他别墅的黑影。什么都没有。

错觉?还是……

我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沙……沙……”

有细微的摩擦声,从草丛深处传来。不是风吹草动的声音,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草丛里缓慢地移动。拖沓,粘滞。

声音很小,但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可怕。而且,正在向我这边靠近!

我头皮发麻,一只手已经掏出了糯米粉包,另一只手摸到了腰间的无根水瓶。

“沙……沙……”

更近了。已经能听出,那声音是从我右后方,大约十几米外的一处茂密草丛里传来的。

我缓缓站起身,弓着腰,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方向,脚步开始一点点向左移动,试图拉开距离,同时让自己正对声音来源。

月光不算明亮,草丛里更是昏暗一片。只能看到草叶在不规则地晃动。

是什么?野猫?黄鼠狼?还是……

“咯咯……”

一声极轻的、像是喉咙被堵住后发出的、含糊不清的笑声,突然从草丛里飘了出来!

不是动物能发出的声音!

我心脏骤然缩紧!

下一秒,那处晃动的草丛里,猛地伸出一只惨白的手!

五指张开,指甲又长又黑,沾满了泥土和暗红色的污迹。它没有抓向任何东西,只是那么直挺挺地、僵硬地伸着,五指微微蜷曲,像是在空中徒劳地抓着什么。

然后,是第二只手。

同样惨白,同样污浊。

两只手扒开草丛,一个低矮的、佝偻的轮廓,慢慢地从草丛里“站”了起来。

它背对着月光,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五官。只能看出它个子很矮,像个孩子,但身形扭曲,姿势怪异。身上穿着一件暗红色的、破烂不堪的裙子,裙摆拖在地上,沾满了草屑和泥泞。

红裙子!

它“站”在那里,面朝着我的方向。虽然没有眼睛,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看”着我。

冰冷,怨毒,还有一丝……贪婪。

它没动。我也没敢动。空气仿佛凝固了。

它怎么在这里?不是在别墅里吗?沈驭州不是说她离不开山庄太远,但主要活动范围在别墅吗?难道……是因为我动了盒子,惊动了“眼”,她的活动范围扩大了?还是……她专门出来“找”我的?

“沙……”

它动了。不是走,更像是拖曳。那双惨白的手垂在身侧,暗红色的破烂裙摆摩擦着地面和草丛,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它朝着我,一步一步,缓慢地挪了过来。

速度不快,但那种步步逼近的压迫感,几乎让我窒息。

跑?往哪儿跑?别墅是沈驭州约定的地方,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往山庄外跑?这玩意儿明显盯上我了,我能跑得过一个不知道是啥的“东西”吗?

电光石火间,我做出了决定。

拼了!去别墅!

就在它距离我不到五米,那双惨白的手微微抬起,似乎要朝我抓来时——

我猛地将手里攥着的糯米粉包,朝着它劈头盖脸地扔了过去!

“噗!”

粉末在空气中炸开,形成一小团淡黄色的尘雾,将它笼罩其中。

“嘶——!!”

一声尖锐得不像人声的嘶鸣,骤然从尘雾中爆发!那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愤怒!

有用!

只见那红影在尘雾中剧烈地扭动起来,像是被泼了硫酸,发出滋滋的、仿佛什么东西在腐蚀的声音。它身上的暗红色裙子颜色似乎变得更暗,冒起丝丝缕缕极淡的黑气。

但它没有消散,也没有后退。反而在最初的痛苦挣扎后,猛地从尘雾中冲出,以比刚才快得多的速度,直直朝我扑来!那双惨白的手五指成爪,指甲漆黑尖利,带着一股腥风!

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目标明确——13号别墅!

“咯咯咯……” 背后传来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断断续续的笑声,还有衣裙拖地的沙沙声,紧紧追来!

我 sprint!这辈子没跑这么快过!荒草绊脚,坑洼崴脚,都顾不上了!肺里火辣辣地疼,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别墅那歪斜的铁门越来越近!

五十米!三十米!十米!

我能闻到身后那股浓烈的、混合着泥土腥味和腐朽气息的恶风!

五米!

我几乎是用撞的,冲进了那扇半开的锈蚀铁门,踉跄着扑进一楼客厅的黑暗中!

“砰!”

我反手用尽全身力气,将铁门往回一带,死死抵住!

几乎就在门合拢的瞬间——

“咚!”

一声沉重的闷响,外面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在了铁门上!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咚!咚!咚!”

连续的撞击!铁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吱嘎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撞开!

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双腿发软,拼命用身体顶住。脖子上挂的铜钱串因为剧烈运动叮当作响。

“嘶啦——!”

尖锐的抓挠声响起,是指甲刮过铁皮的声音,刺耳无比,听得人牙酸心颤。

它进不来?这铁门能挡住它?还是……这别墅里,有什么让它忌惮的东西?

撞击和抓挠持续了十几秒,然后,突然停了。

门外,一片死寂。

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空旷黑暗的客厅里回响。

走了?

我死死贴着门板,一动不敢动,竖起耳朵倾听。

只有风声。

又等了大概一分钟,外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我稍稍松了口气,但不敢完全放松。身体慢慢从门板上滑下来,瘫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冷汗已经把内衣完全浸透,冰凉地贴在身上。

摸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点五十。

距离子时,还有十分钟。

我竟然……提前进来了。还差点把命丢在外面。

沈驭州呢?他在哪儿?

我打开手机照明,微弱的光柱在黑暗中切开一道口子,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客厅还是那个客厅,破败,空旷,压抑。那“咚咚”的敲击声没有再响起。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腿还有点抖。

按照沈驭州的说法,子时在“门口”等。我现在算是在“里面”了。他会出现吗?以什么形式?

我摸索着,走到客厅中央。手电光无意间扫过之前埋铁皮盒子的东南角。

地砖盖得好好的,似乎没什么异样。

但就在目光掠过的那一刹那,我好像看到……地砖的缝隙里,似乎渗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暗绿色的光晕。

非常淡,一闪即逝。

是我眼花了?还是……

没等我细看,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不是来电,也不是消息。是沈驭州发起的那个、曾经连接过“黑暗水底”的视频通话请求!

他来了!

我手一抖,差点又把手机扔了。深吸一口气,点了接受。

屏幕再次分割。

左边是我的脸,在手机前置摄像头和屏幕微光下,惨白如鬼。

右边……

不再是那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背景依旧很暗,但能隐约看出一些粗糙的、潮湿的岩石轮廓,仿佛是在一个狭窄的、地下的洞穴或缝隙里。依旧有暗绿色的光晕缓缓飘荡,但比之前清晰了一些,光源似乎来自更深的地方。

而沈驭州的身影,也比上次“凝实”了一点。

不再是完全模糊的轮廓。能看出他穿着那身蓝色的旧校服,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微微低着头。脸大部分隐在阴影里,只能看到线条清晰却苍白的下颌,和抿成一条直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他的状态似乎……更差了。身影虽然清晰了些,却给人一种更加虚弱、更加飘忽的感觉,仿佛随时会散掉。那暗绿的光晕映在他身上,非但没有生机,反而添了几分诡谲。

「你提前进来了。」 他的声音响起,依旧直接在我脑海,沙哑,疲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还惹了麻烦。」

“是她先动的手!” 我忍不住低声反驳,心有余悸,“就在外面草丛里!她怎么跑出来了?你不是说她离不开别墅太远吗?”

沈驭州似乎轻轻动了一下,校服领口擦过岩石,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盒子动了,‘眼’在活跃。」 他缓缓说,语速很慢,像是每说一个字都很费力,「她的束缚在减弱……活动范围,在扩大。」

「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暗绿色的光晕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滑过,「你身上,现在有我的‘气息’,还有‘眼’躁动时泄露的一丝‘引子’。对她来说,就像黑暗里的烛火。」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脖子。气息?引子?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啊!

“那现在怎么办?” 我急了,“她就在外面!可能还没走远!你让我子时过来,就是来给她送外卖的吗?”

视频那头,沈驭州似乎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急什么。」 他说,「子时未到。」

「让你准备的东西,带齐了?」

我连忙点头,把登山包拖到镜头前,打开给他看:“齐了!都在这儿!接下来怎么做?”

沈驭州的目光(我感觉到他在“看”)扫过包里的东西,在那瓶无根水和黑狗毛香囊上稍微停留了一下。

「……凑合。」 他评价道,语气听不出褒贬。

「听着,」 他的声音严肃起来,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子时,是阴气最盛,也是‘眼’最活跃、封印最松动的时候。」

「我要你做的,不是驱散外面那个‘残念’。」 他顿了顿,「那东西,只是‘眼’溢出的怨气,依附在那件红裙子上形成的‘影’,解决了‘眼’,她自然消散。」

「我要你,进入‘眼’的核心。」

我心里咯噔一下:“核心?在哪儿?怎么进?”

「别墅地下室。」 沈驭州说,「入口在厨房储藏间,一块活动地板下面。我当年……留下的记号应该还在。」

「下去之后,沿着通道一直走。你会看到一个石室。石室中央,有一个……‘井’。」

井?别墅地下室有井?

「那就是‘眼’的具象化。」 沈驭州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压抑的痛楚,「里面……填满了不该存在的东西。十年了,我勉强守着缺口,不让它彻底喷发。」

「你的任务,就是用你带来的东西,配合我,在子时阳气初生的那一刹那,暂时‘钉’住‘眼’的异动,加固周围的薄弱处。」

「然后,」 他抬起眼,这一次,我仿佛透过屏幕,对上了一双幽深冰冷的眸子,「我会尝试……彻底封闭它。」

“你?” 我愣住了,“你怎么做?你……你不是不能离开‘下面’太久吗?” 我指的“下面”,是像他现在待的这种地下缝隙?还是……别的什么?

沈驭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暗绿的光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陈平安,」 他忽然叫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怕吗?」

我张了张嘴。怕?当然怕!怕得要死!我他妈就是个半吊子主播,为什么要掺和进这种听起来就牛逼哄哄又邪门得要命的事情里?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怕有个屁用。来都来了。”

沈驭州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一个几乎不存在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东西用法,记清楚。」 他不再废话,开始快速交代。

“糯米粉混合无根水,撒在通道入口和石室门口,阻隔阴秽之气。”

“铜钱串按北斗方位,悬于石室东南角,镇住地气。”

“黑狗毛香囊,你自己贴身带好,关键时候……或许能替你挡一次怨念冲击。”

“我爹的笔记呢?” 我追问,“上面有没有能用上的?”

沈驭州沉默了一下:「……那本书,关键时候,或许有点用。但别指望太多。」

这算什么回答?

他还想再说什么,身影却忽然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变得更加透明!暗绿的光晕乱窜,他背后的岩石轮廓都模糊起来!

「时间……不多了。」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的吸气声,「她……在冲击封印……我这边……压力很大……」

「陈平安,记住……进入石室后,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尤其是‘井’里的声音……不要信!不要回应!不要靠近井边三尺之内!」

「子时三刻……是‘眼’最弱也是反扑最强的时刻……我会……我会尽力……」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身影几乎淡到看不见。

“沈驭州!” 我对着屏幕低喊。

视频连线,断了。

屏幕恢复成我的前置摄像头画面,映出我惊慌失措的脸。

我看了眼时间:十点五十八分。

距离子时,还有两分钟。

厨房储藏间……活动地板……地下室……井……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刺痛让我稍微冷静。

没有退路了。

我背起登山包,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举着手机照明,朝着记忆中的厨房位置,一步一步,踏入了更深的黑暗。

别墅的厨房比客厅更凌乱,到处是倒塌的橱柜和碎裂的碗碟。储藏间在最里面,是一个狭窄的小隔间。

手电光扫过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地面。果然,在一块颜色稍深、边缘似乎有缝隙的地板处,我看到了一个极其模糊的、用锐器刻下的箭头标记,指向这块地板。

就是这里了。

我蹲下身,用折叠小刀撬动边缘。地板比想象中松动,没费太大力气就掀开了。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土腥、潮气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什么东西腐烂又风干了的沉闷气味,猛地从下方冲了出来,呛得我一阵咳嗽。

洞口不大,下面有粗糙的石阶,向下延伸,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手机光照下去,只能照亮前面几级台阶,再往下,就是浓墨般的黑。

这就是……通往“眼”核心的路?

我喉咙发干,回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厨房和客厅。

外面,那个红裙子的“东西”,不知道还在不在。

里面,是未知的、沈驭州守了十年、听起来就无比凶险的“眼”。

我咬了咬牙,将糯米粉包抓在手里,又摸了摸脖子上的铜钱串和腰间的无根水。

然后,抬脚,踩上了第一级冰冷的石阶。

向下。

去赴一个十年前未尽之约。

去面对一个可能吞噬一切的深渊。

黑暗,如同有生命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只有手机屏幕那一点微弱的光,和我自己粗重的呼吸,陪伴着我,一级一级,走向地心深处。

石阶陡峭,湿滑,长满了滑腻的青苔。空气越来越潮湿阴冷,那股难以形容的腐朽气味也越来越浓。

走了大概三四十级台阶,前方出现了一个转角。转过去,是一条狭窄的、似乎人工开凿的通道,仅容一人通过。通道两壁是粗糙的岩石,摸上去冰凉湿黏,偶尔有水滴从头顶岩缝渗出,滴落在地上,发出单调的“嘀嗒”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我按照沈驭州的嘱咐,在通道入口处,撒下了一小撮混合了无根水的糯米粉。淡黄色的粉末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嗤”声,冒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白烟。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撒下之后,通道里那股让人胸闷的压抑感,似乎减轻了一点点。

继续前行。通道蜿蜒向下,仿佛没有尽头。手机电量开始告急,我调低了屏幕亮度,只求它能撑得久一点。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似乎开阔了一些。手电光(手机照明)照出去,隐约能看到一个空间的轮廓。

是石室!

我加快了脚步。

终于,走出了狭窄的通道,踏入一个大约二十平米见方的天然石室。石室很高,顶部隐没在黑暗中。空气在这里几乎不流动,沉闷得让人窒息。那股腐烂风干的气味在这里达到了顶点,还混杂着一丝……淡淡的、甜腥的铁锈味。

石室中央,果然有一个“井”。

井口呈不规则的圆形,直径约有一米,用粗糙的石头垒砌了井沿。井口黑黢黢的,深不见底。手电光照过去,光线仿佛被那浓稠的黑暗吞噬了,照不到底。

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站在井边,能清晰地听到,从井底深处,传来一阵阵低沉、混乱、仿佛无数人含混呓语、又夹杂着哭泣和尖笑的声音!

这就是……“眼”的声音?

仅仅是听着,就让我头晕目眩,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绝望感。

我猛地想起沈驭州的警告:不要信!不要回应!不要靠近井边三尺之内!

我立刻后退了几步,远离井口。

定了定神,我开始打量石室其他部分。石壁上有一些模糊的、像是天然形成的纹路,也像是某种早已褪色的古老符咒。在石室东南角的地面上,有一小块区域的颜色似乎比周围更深,隐隐组成了一个残缺的、类似八卦的图案。

就是那里了。

我走过去,从脖子上取下铜钱串。七枚道光通宝,用浸过公鸡血的红绳穿着,入手沉甸甸,冰凉中似乎又带着一丝极微弱的暖意。

我回忆着沈驭州说的“北斗方位”,对照着地上那模糊的图案,小心翼翼地将铜钱串按照特定顺序和角度,悬挂在东南角上方一块凸出的石棱上。

铜钱串挂好的瞬间,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琴弦绷紧的“嗡”鸣。石室中那股无处不在的低语和尖笑,似乎……停滞了短短一瞬。

有用!

我精神一振,赶紧掏出黑狗毛香囊,紧紧攥在手里。又检查了一下剩余的糯米粉和无根水。

接下来,就是等待。

等待子时三刻,那个“眼”最弱也最危险的时刻。

等待沈驭州……所谓的“尝试”。

我靠坐在远离井口的石壁下,尽量让自己缩在角落里,减少存在感。手机显示时间:十一点二十。

距离子时三刻(十一点四十五),还有二十五分钟。

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井底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像无数人在争吵,时而又变成凄厉的哭嚎,时而又夹杂着诡异的、仿佛庆祝般的笑声。这些声音钻入耳朵,直冲脑海,搅得我心神不宁,各种负面情绪——恐惧、悔恨、愤怒、绝望——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我紧紧攥着黑狗毛香囊,另一只手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仿佛能穿透手掌,直接响在脑子里。

就在我被这些声音折磨得几乎要崩溃时——

石室入口的通道方向,传来了一阵清晰的、拖沓的脚步声。

“沙……沙……”

还有衣裙摩擦地面的声音。

我浑身一僵,血液都凉了。

它……它跟下来了?

怎么可能?沈驭州不是说,我用糯米粉和无根水混合,能阻隔阴秽之气吗?难道那玩意儿……比预想的还要凶?

脚步声在通道口停住了。

但我知道,它就在外面。隔着那薄薄一层(希望还有用)的糯米粉屏障。

石室内的井底噪音,似乎也因为这不速之客的到来,变得更加兴奋和狂躁。低语变成了咆哮,哭泣变成了尖啸!

时间,十一点三十。

还有十五分钟。

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通道入口。手摸向了口袋里剩余的糯米粉包。

“咯咯……”

熟悉而恐怖的笑声,从通道外传来。

紧接着,一只惨白浮肿、指甲漆黑的手,缓缓从通道口的黑暗中伸了出来,搭在了石室入口的边缘。

手指弯曲,扣紧了岩石。

然后,是那颗低垂着的、被枯黑长发完全覆盖的头颅,一点点从阴影里“探”了出来。

暗红色的破烂裙摆,也随之滑入石室。

它“站”在通道口,面朝着我的方向。

这一次,距离更近,光线(虽然微弱)也更好。我隐约能看到,那覆面的长发缝隙里,似乎有一双……完全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浑浊暗红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

冰冷,怨毒,贪婪。

它没有立刻冲进来。似乎在忌惮着什么。是井?是铜钱阵?还是……沈驭州可能留下的其他布置?

它只是站在那里,用那双可怕的眼睛“看”着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破风箱拉动的声音。

它在等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十一点四十。

距离子时三刻,还有五分钟。

井底的声音几乎要掀翻石室顶部!那狂暴的、充满恶意的噪音让我头痛欲裂,眼前甚至开始出现幻觉——仿佛看到无数扭曲的人影在井口挣扎,想要爬出来!

而通道口的红影,也开始不安地躁动。它一点点地,试探性地,将另一只脚也迈进了石室。

地面上,我之前撒下的糯米粉区域,似乎微微亮了一下,冒起几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

它发出一声吃痛的嘶鸣,缩回了脚。

但它并没有放弃。它开始沿着石室的边缘,极其缓慢地、贴着墙壁,向我所在的角落移动。仿佛在寻找糯米粉屏障的弱点,或者……在等待某个时机。

我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退无可退。手里紧紧攥着最后的“武器”,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不断逼近的暗红身影,又时不时瞥向那口发出恐怖噪音的黑井。

沈驭州!你他妈什么时候动手?!

就在红影移动到石室中央,距离我大概只有七八米,井底的噪音也达到一个骇人听闻的顶峰时——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是真的凝固了!

石室内所有声音——井底的咆哮、红影移动的沙沙声、我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骤然消失!

一切都陷入了绝对的、死一般的寂静!

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我惊愕地睁大眼睛。

只见石室中央那口黑井,井口处,猛地迸发出一圈暗沉沉的、粘稠如墨汁的乌光!这乌光并不明亮,却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邪恶感,瞬间充斥了整个石室!

而在乌光爆发的核心,井口上方,一个极其淡薄、几乎透明、仿佛随时会碎裂的蓝色身影,缓缓浮现。

是沈驭州!

他穿着那身校服,背对着我,悬浮在井口上方。他的身影比之前在视频里看到的还要淡,淡得像水中的倒影,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

他面对着井口,双手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沉重无比的速度,结成一个复杂的手印。

随着他手印的结成,悬挂在东南角的铜钱串,猛地发出“铮”的一声清越鸣响!七枚铜钱同时亮起微弱的、纯正的金光,连成一条隐约的线,射向沈驭州的背影,又仿佛融入了他正在凝结的手印之中。

井口喷发的乌光,似乎被这金光一照,稍微滞涩了一下。

但也只是滞涩了一下。

下一刻,更加浓烈狂暴的乌光从井底喷涌而出,其中夹杂着无数张牙舞爪的、痛苦扭曲的黑色影子,疯狂地冲击着沈驭州那淡薄的身影和他的手印!

沈驭州的身影剧烈地晃动起来,几乎要溃散!但他咬着牙(我能看到他侧脸绷紧的线条),硬是维持着手印不变,甚至,还一点点地,将手印向下压去,试图印向井口!

“吼——!!!”

井底传来一声非人的、充满暴戾和怨恨的咆哮!整个石室都震动起来,碎石簌簌落下!

与此同时,那个一直被乌光和沈驭州吸引注意力的红影,也猛地动了!

它似乎找到了机会,或者说,被井底的咆哮和乌光刺激,彻底疯狂了!它不再沿着墙壁,而是发出一声尖厉的嘶鸣,化作一道暗红色的残影,直扑悬浮在井口上方的沈驭州!

它的目标,不是沈驭州本身。

而是沈驭州背后,那维系着他身影、连接着铜钱阵金光、似乎正在全力维持手印的……某种无形的“连线”!

它要打断沈驭州的施为!

“小心!” 我失声惊叫!

沈驭州似乎也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但他正全力对抗井底的冲击,根本无法分心!

眼看那红影惨白的手爪,就要触及沈驭州背后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连线”——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或者说,是求生的本能和一股憋了整晚的邪火,猛地冲垮了恐惧!

去他妈的!

我抓起口袋里所有的糯米粉包,将剩下的半瓶无根水也胡乱倒上去,混合成一团黏糊糊、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泥浆”,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扑向沈驭州的红影,狠狠砸了过去!

“砰!”

混合了公鸡血、雷击木屑、糯米粉和无根水的“泥浆”,结结实实地糊在了红影的后背上!

“嘶啊啊啊——!!!”

比之前强烈十倍、凄厉百倍的惨叫声,几乎刺穿我的耳膜!

红影整个僵在了半空!它身上那件暗红色的破烂裙子,像是被泼了浓硫酸,瞬间冒出大量浓郁的黑烟,发出“滋滋”的、令人牙酸的腐蚀声!裙子下的“躯体”剧烈地扭曲、抽搐,仿佛在承受无法想象的痛苦!

它再也顾不上攻击沈驭州,惨叫着从半空跌落,蜷缩在井口不远处的地面上,黑烟不断从它身上涌出,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透明!

有效!而且效果拔群!

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沈驭州一声闷哼!

他那边,压力似乎骤然增大了!

井底的乌光趁着红影受创、沈驭州可能也因为我刚才的“助攻”而分神的一刹那,猛地反扑!一道粗大如蟒的乌黑气柱,狠狠撞在沈驭州凝结的手印上!

“噗——”

沈驭州那本就淡薄的身影,猛地一震,变得更加透明!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整个向后踉跄(虽然他是悬浮的),手印也出现了不稳的迹象!

一口淡金色的、仿佛光雾般的“血”,从他口中喷出,洒在井口的乌光上,发出“嗤嗤”的灼烧声,但瞬间就被更多的乌光淹没!

“沈驭州!” 我心头大骇。

他不能失败!他失败了,这井里的东西出来,我们都得完蛋!

怎么办?我还能做什么?

我爹的笔记!对!笔记!

我手忙脚乱地从内侧口袋掏出那本破旧的笔记。来不及细看,我胡乱翻着,嘴里无意识地念着上面一些看起来像咒文的、拗口的字句,也不知道发音对不对,有没有用。

就在我翻到某一页,上面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仿佛星辰连线的图案,旁边注释的字迹格外潦草用力时——

我脖子上挂着的、原本因为沈驭州施法而微微发热的铜钱串,忽然自行剧烈地震动起来!

不是之前那种清越的鸣响,而是带着一种急促的、仿佛共鸣般的颤音!

与此同时,我手中的笔记,那一页复杂的图案,竟然微微发烫!图案上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在我眼前流动、重组!

我福至心灵,也顾不得许多,对着那图案,用尽力气,大声吼出了旁边注释的第一个字(我根本不认识那是什么字,只是凭形状硬喊):

“镇——!!!”

声音出口的瞬间!

我脖子上的铜钱串,金光大作!七枚铜钱脱离红绳,悬浮而起,在空中排列成笔记上那个复杂图案的简化版,然后化作七道金色的流光,猛地射向沈驭州,融入他即将溃散的手印之中!

沈驭州浑身巨震!

他猛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眼中闪过极度的惊愕,随即,又化为了某种决绝。

他借着我这误打误撞、不知怎么引动的铜钱之力,双手手印光芒暴涨,原本淡薄的身影也凝实了一瞬,怒喝一声(我终于听到了他的声音,不再是直接在脑海,而是真实的、带着金石之音的怒喝),将那个光芒万丈的手印,狠狠按向了井口!

“封!!!”

“轰——!!!”

仿佛天崩地裂的巨响!

井口喷发的乌光和其中挣扎的黑影,被那金色手印强行压了回去!整个石室被金黑两色光芒充斥,刺得我睁不开眼!

巨大的冲击波以井口为中心扩散开来,将我狠狠掀飞,撞在石壁上,眼前一黑,喉头一甜。

在我彻底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画面是:

井口被一层朦胧的金光覆盖,乌光和黑影消失不见,只有低沉的、仿佛被镇压的呜咽声隐隐传出。

沈驭州的身影,在按下手印后,如同摔碎的琉璃,寸寸碎裂,化为漫天淡蓝色的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而那个红影,早已在黑烟的侵蚀下,消失无踪,只在地上留下一滩人形的、焦黑的痕迹,和几缕迅速化为灰烬的暗红色丝线。

石室,重归黑暗与寂静。

只有东南角,那串失去光泽、散落在地上的铜钱,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的金光与焦糊味,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梦境。

我脑袋昏沉,胸口剧痛,不知是撞伤了还是怎么了。

意识模糊中,仿佛听到一个极其微弱、缥缈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轻轻响在耳边:

「陈平安……」

「剩下的……交给你了……」

「……对不起。」

然后,是无边的黑暗,将我彻底吞噬。

……

不知过了多久。

我挣扎着醒来。

眼前一片模糊,好半天才聚焦。我还躺在石室冰冷的地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疼。手机不知道掉在哪里,屏幕碎裂,早已没电关机。只有石室顶部不知何处透进来的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是清晨的熹微天光,让我勉强能视物。

井口,安静地在那里,覆盖着一层黯淡的、仿佛随时会破碎的朦胧光膜。不再有乌光和噪音。

红影消失了。

沈驭州……也消失了。

我慢慢坐起身,靠在石壁上,喘息着。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悲伤(?)茫然席卷了我。

结束了?

“眼”被暂时封住了?沈驭州……他最后那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我吃力地爬过去,捡起散落的铜钱,又找到了我爹的笔记和空了的无根水瓶。黑狗毛香囊还在口袋里,但里面的毛发似乎也失去了些许光泽。

我在地上,沈驭州身影最后消散的地方,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

凑近一看,是一枚……纽扣?

蓝色的,塑料的,很旧,是那种老式校服衬衫上的扣子。

我捡起那枚扣子,握在掌心,冰凉。

这就是他留下的……全部吗?

我休息了很久,才积蓄起一点力气,沿着来路,艰难地爬回地面。

当我推开储藏间的地板,重新呼吸到(虽然依旧充满霉味)地面上的空气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踉跄着走出13号别墅,走出明月山庄。清晨的薄雾弥漫,鸟鸣声清脆,一切看起来平静而正常。

仿佛昨夜那场生死搏杀,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但我身上的伤痛,口袋里冰凉的铜钱和纽扣,还有心底那股空落落的、沉甸甸的感觉,都在提醒我,那是真的。

我拦了辆车回家。司机师傅看着我狼狈不堪、失魂落魄的样子,再次欲言又止。

回到家,我把自己扔在床上,昏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后,我开始整理一切。

直播号,我发了条简短的声明,以“个人身体原因”无限期停播。粉丝哗然,猜测纷纷,但我没再回应。

明月山庄13号别墅,后来听说有开发商接手,准备整体拆迁改建。动工前,不知请了哪路高人,做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法事。我远远看过一次,没靠近。

我爹留下的笔记,被我重新收好。偶尔会翻看,但那些拗口的字句和复杂的图案,我依旧看不懂。只是摩挲着书页,会想起石室里那误打误撞的一幕。

那枚蓝色的旧纽扣,我买了个小小的锦囊装起来,和那七枚重新串好的道光通宝放在一起,收在抽屉深处。

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开始真正研读家里那些以前觉得是封建迷信的老书,尝试理解那些符咒、阵法、阴阳五行的皮毛。我不知道这有什么用,或许,只是为了寻求一个答案,或者,只是为了……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但愿没有),不至于如此狼狈。

关于沈驭州,关于明月山庄,关于那个“眼”,我依然有很多疑问。他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成为守“眼”人?他最后是彻底消散了,还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那句“对不起”,是对十年前的分手,还是对把我卷入这场危险?

没有答案。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

只有偶尔在深夜,我会莫名惊醒,仿佛又听到那井底的低语,看到那淡蓝色身影碎裂成光的瞬间。

然后,摸出枕边锦囊里那枚冰凉的纽扣,在黑暗中,静静握着。

直到睡意重新袭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淡,琐碎,真实。

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一天。

我的旧手机(直播用的那个)早已换掉。但那个注册着“平安探凶宅”的社交账号,我偶尔还会登录一下,处理些遗留信息。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又登了上去。

清理了一大堆垃圾广告和粉丝留言后,我点开了私信列表。

最上面,那个漆黑的、曾经属于“Y”的头像,静静地躺在那里。

最后一条信息,依旧停留在他让我去明月山庄的那晚。

我叹了口气,准备退出。

就在这时——

私信图标,突兀地,跳动了一下。

一个鲜红的“1”,出现在“Y”的头像旁边。

时间显示:就在一分钟前。

我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手指僵硬,几乎不敢点开。

是他?还是别人用了类似的头像?系统bug?

挣扎了几秒,我还是点开了。

发送者:Y。

内容,只有一串乱码似的字符,夹杂着几个我能辨认的词:

「信号…不稳定…」

「…暂时…压住了…」

「…需要时间…」

「…别靠近…有印记…」

「…等我…」

信息很短,断断续续,像是从极其遥远、信号极差的地方发来。

头像,依旧是那片纯黑。

但这一次,在那片纯粹的黑暗背景里,我似乎看到,极深处,有一点比针尖还细小的、幽蓝色的微光,闪烁了一下。

仿佛星辰。

又仿佛……某个熟悉眼神的倒影。

我盯着那行字和那点微光,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窗外,夕阳西下,暖橙色的光芒洒进房间,给一切都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车流和归家的人群。

生活依然在继续。

而有些约定,或许跨越了生死与时空,依然有效。

我回头,看了一眼桌上静静躺着的、装着铜钱和纽扣的锦囊。

然后,轻轻关上了电脑。

(未完,但暂且可停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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