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坟,我把一沓冥币烧错了坟头。
半夜,一个穿红棉袄的小男孩敲响我家门:“姐姐,我爷爷说钱太多了,他花不完,让你下去帮他数钱。”
我吓得魂飞魄散,塞给他一盒巧克力:“帮姐姐求求情,姐姐怕黑。”
次日,全村小孩都来敲门:“姐姐,我们也怕黑,巧克力真好吃。”
第三天,那个红袄小男孩又来了,身后跟着一顶纸糊的轿子:
“爷爷说,怕黑没关系,他派轿子来接你,吹吹打打,可亮堂了。”
我拔腿想跑,却见送葬的队伍堵死了村口,纸钱漫天飘洒。
村长大笑:“吉时已到,恭送新娘子出嫁!”
我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已是一身血红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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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雨没下来,天色却沉得拧得出水,铅灰色的云低低压在山梁上。风是湿的,带着泥土和腐草的气味,一阵阵往人领口里钻。李穗拎着竹篮,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后山坟坡的乱草窠里。篮子里是叠好的黄表纸、几样粗粝糕点,还有一捆呛人的土香。
坟头大多潦草,石碑歪斜,字迹漫漶不清。唯独山腰向阳那一片,有几座新坟,石头是新的,水泥勾的缝还泛着青黑。其中一座格外显眼,坟头堆得又高又圆,前面留着宽敞的拜台,一块青石墓碑光可鉴人。李穗记得清楚,这是年前才过世的村中富户赵老七的阴宅,据说坟址是专门请风水先生挑的,庇佑子孙发财。
她家的坟在更靠里、更背阴的角落。爹娘的合葬墓,小小的一个土包,前面立着块风化得厉害的石头,娘的名字都快磨平了。李穗蹲下,把篮子放在湿漉漉的草上。点火,烧纸,青白色的烟扭着升起来,熏得她眼睛发酸。火光舔舐着粗糙的纸钱边缘,卷起黑灰。她看着那点暖色在阴沉的背景里跳动,心里空落落的。
纸快烧完时,风猛地大了一阵,卷起未燃尽的纸灰,打着旋儿扑向她脸面。她偏头躲开,手忙脚乱地去护那堆火,竹篮却被带翻了,剩下那厚厚一沓,用橡皮筋捆得结结实实的“天地银行”大面额冥币——那是她在镇上最大那家白事铺子买的,印刷粗劣但色彩鲜艳,面额后面跟着一串串零——滚了出来,被风一吹,滴溜溜朝坡下滚去。
李穗“哎哟”一声,赶紧去追。那沓冥币像个有了生命的扁轮子,在草根和石块间跳跃,不偏不倚,直直滚到了下方那座气派的、属于赵老七的新坟前,在光滑的拜台上一撞,散了开来,花花绿绿铺了一小片。
她喘着气跑下去,看着满地“巨额钞票”,又看看赵老七墓碑上那张严肃的遗像,心里有点发毛。捡起来吧,沾了别家坟头的土,再烧给自己爹娘,总觉得别扭;不捡吧,可惜了,好几块钱呢。风还在呜咽,天色更暗了,远处传来不知名鸟类的怪叫。
她心一横,四下瞅瞅无人,快速蹲身,胡乱将散落的冥币拢到赵老七坟前那个异常干净、显然时常有人擦拭的石制香炉里,又从自己篮子摸出打火机。
“赵……赵老爷子,”她对着墓碑含糊地念叨,“对不住啊,借您宝地烧点钱,您……您家大业大,想必也不缺这点,就当我孝敬您老了,保佑我爹娘在下面……也宽裕点。”
火苗窜起,舔舐着那些廉价的彩色纸张。一百亿,五百亿,一千亿……面额大得吓人,在火光中迅速蜷曲、变黑、化为灰烬。烧得比给她爹娘的那沓快多了,火焰也似乎更旺些,青烟笔直地往上冒,在那沉郁的天色里,像一根细弱的招魂香。
烧完,她心里那点不安愈发浓重,草草给自己爹娘坟前磕了三个头,收拾好东西,几乎是小跑着下了山。总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凉飕飕的。回头望,只有那座高大的新坟静静趴在山腰,墓碑上的赵老七,隔着距离,那张模糊的遗像仿佛正瞅着她。
村里已经亮了零星几点昏黄的灯。李穗家在村尾,老旧的砖房,墙皮剥落。院门是两扇摇摇晃晃的木门,门闩早就坏了,她用一根粗木棍顶着。这一夜,她睡得极不踏实。窗外的风声里,总夹杂着类似小孩呜咽或者纸片摩擦的窸窣响动。半梦半醒间,好像总看见那堆在赵老七坟前烧得特别旺的冥币火。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后半夜了。一阵清晰、执拗的敲门声把她从混乱的梦境边缘硬拽了回来。
“笃,笃,笃。”
声音不大,但很有节奏,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瘆人。不是拍门,就是那种用指关节一下下叩击门板的声音。
李穗一个激灵彻底醒了,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她摸过床头的老式手机,屏幕幽光显示:03:14。
谁?这大半夜的?
“笃,笃,笃。” 敲门声又响了,不急不缓。
她浑身汗毛倒竖,蜷在被子里不敢动弹。老旧的门板似乎不堪重负,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姐姐……”一个童稚的、带着点奇怪空洞感的声音贴着门缝钻了进来,冰凉冰凉的,“开开门呀。”
李穗头皮发麻,牙齿开始打颤。
“姐姐,我爷爷让我来的。”那小孩的声音继续说,每个字都像小石头砸在她紧绷的神经上,“他说……你烧的钱太多了,他花不完……”
花不完?李穗脑子里“嗡”地一声,瞬间想起了那沓滚错坟头、面额巨大的冥币,想起了赵老七的坟。
“……爷爷说,让你下去帮他数钱。”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子渗入骨髓的寒意。
下去?数钱?
李穗差点尖叫出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恐惧像冰冷的水银,灌满了她每一根血管。她抖得厉害,环顾黑漆漆的屋子,仿佛阴影里随时会伸出枯手。
敲门声停了片刻,似乎在等待。
下去?不!绝对不能下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她连滚带爬翻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哆嗦着摸到桌前。抽屉里有什么?对了,昨天从镇上回来,小卖部老板娘塞给她几颗推销的散装巧克力,她顺手扔在了抽屉里。她胡乱抓出那盒印着俗气金边的巧克力,盒子都快被她捏瘪了。
她挪到门边,那冰凉的小孩声音似乎就在门外咫尺。
“姐姐……开门……”
李穗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顶门的木棍移开一点,露出窄窄一条门缝。一股阴冷的风立刻灌了进来。门外屋檐下惨淡的月光里,果然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穿着件不合时宜的、崭新的红棉袄,扣子扣得一丝不苟。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苍白,两颊却用蜡笔似的涂着两团夸张的、艳红的圆圈。眼睛黑得没有一点光,直勾勾地盯着门缝里的她。
李穗魂飞魄散,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本能,把手里那盒皱巴巴的巧克力从门缝里塞了出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给……给你!帮姐姐……帮姐姐求求情……姐姐……姐姐怕黑!真的,特别怕黑!”
小男孩似乎愣了一下,低下头,看着被塞到怀里的巧克力盒子。他那双漆黑无光的眼睛,盯着盒子上反光的金边看了几秒。然后,他伸出苍白的小手,接住了。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抱着巧克力,慢慢转过身。小小的红色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屋檐投下的浓重阴影里,消失了。就像他从未出现过。
李穗猛地把门关死,重新顶上木棍,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浸透。那一夜余下的时间,她睁着眼,握着手机,直到窗外天色一点点泛出冰冷的鱼肚白。
第二天,李穗魂不守舍。她不敢跟任何人提起半夜的事,那红衣小男孩苍白的面容和漆黑的眼珠,在她脑子里挥之不去。她强打精神去村口小卖部买盐,老板娘磕着瓜子,笑眯眯地说:“哟,穗啊,脸色这么差?昨晚没睡好?听说后山不太平,清明嘛,正常。”
李穗含糊应着,逃也似的回了家,紧紧关上门。
下午,她正在灶间心神不宁地摘菜,敲门声又响了。
“笃笃笃。” 还是那种节奏。
李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蹑手蹑脚走到门后,从门缝往外看。
不是红衣小男孩。是邻居家流着鼻涕的狗蛋,还有村东头王寡妇家的小闺女招娣,后面还跟着三四个眼熟的村里娃娃。一个个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眼神里透着一种她说不清的渴望和……狡黠?
“穗姐姐,开门呀!”狗蛋嗓门大。
李穗迟疑着,慢慢拉开门。
狗蛋立刻挤上前,眼巴巴地看着她:“穗姐姐,我们也怕黑。”
招娣小声补充,声音细细的:“巧克力……真好吃。”
其他孩子也七嘴八舌起来:“对对,怕黑!”“要巧克力!”“昨天铁头拿到了,可好吃了!”
李穗脑子里“轰”地一声。铁头?是村尾孙家那个有点痴傻、去年夏天淹死在池塘里的孩子?她记得,铁头下葬时,好像……穿的是一件半新的红背心?不,不可能!一定是重名,或者这些孩子胡说。
她看着眼前这群孩子,他们眼神清澈(或许过于清澈了),表情是孩童特有的那种理所当然的索取。可她后背却一阵阵发凉。她勉强挤出一点笑,声音发干:“姐、姐姐没有巧克力了……昨天最后一盒……给你们糖好不好?”她慌乱地回屋,抓出过年剩下的几颗廉价水果硬糖,分给孩子们。
孩子们似乎有点失望,但还是很高兴地接过糖,一哄而散。
李穗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只觉得浑身发冷。昨天半夜的事,这些孩子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巧克力……他们怎么知道是巧克力?那个红衣小男孩,到底是谁?铁头……真的只是巧合吗?
不安像疯长的藤蔓,缠紧了她的心脏。
第三天,天色比前两日更阴沉,乌云厚重低垂,仿佛就压在屋顶上。风里那股土腥味更重了,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类似线香燃烧后的味道。
李穗一整天都坐立不安,把家里所有能称得上武器的东西——一把生锈的剪刀,一把柴刀,甚至擀面杖,都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她不断透过窗户缝往外看,村子里似乎比往常安静,偶尔看见一两个人影,也走得急匆匆的。
傍晚时分,那催命般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笃,笃,笃。”
缓慢,清晰,不容拒绝。
李穗的血瞬间凉了半截。她拿起柴刀,手心全是冷汗,一步一步挪到门后。深吸一口气,她颤抖着,将眼睛凑近门缝。
门外,站着那个穿红棉袄的小男孩。依旧是那身刺目的红,苍白的脸,漆黑的眼,两颊夸张的红晕。他怀里似乎还抱着那盒巧克力,盒子已经空了,被他紧紧搂着。
而在他身后——
李穗的呼吸骤然停止,瞳孔紧缩。
小男孩身后,狭窄的村路上,停着一顶轿子。一顶纸糊的轿子。
轿身是大红的纸,用竹篾扎成框架,糊得并不十分精细,有些地方还能看到粗糙的竹骨。轿帘也是红纸,上面用拙劣的笔法画着歪歪扭扭的鸳鸯(或者是别的什么水鸟)和模糊的“囍”字。轿子旁边,站着四个“人”。那是四个纸扎的轿夫,同样用竹篾和彩纸糊成,穿着青黑色的纸衣,戴着滑稽的纸帽,脸上涂着呆板僵硬的五官,嘴角一律向上弯着,露出标准却空洞的笑容。纸人手里握着纸糊的轿杠。
没有活人。除了这个红袄小男孩,就只有这顶纸轿子和四个纸人,静悄悄地停在昏黄的天光下。整个场景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诡异和死寂。
小男孩仰起脸,看着门缝后的李穗,黑眼珠一动不动。他用那种毫无起伏的、空洞的童音,一字一句地说:
“爷爷说,怕黑……没关系。”
他微微侧身,示意了一下身后的纸轿子。
“他派轿子来接你。”
小男孩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形成一个怪异到极点的、模仿笑容的弧度。
“吹吹打打,可亮堂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四个纸扎的轿夫,竟然同时动了起来!它们的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嚓咔嚓”声,像是干枯的竹篾在摩擦。它们僵硬地转过身,面向轿子,弯下纸糊的腰,将那纸糊的轿杠抬上了纸糊的肩膀。
“起——轿——咯——”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声拖长了调子、尖细嘶哑的吆喝,不像人声,倒像是风吹过破损窗棂的呜咽。
纸轿夫们迈开了步子。它们的动作笨拙而同步,踩着一种古怪的、一跳一跳的节奏。纸轿子随之晃悠起来,红纸发出哗啦啦的轻响。
与此同时,尖锐的唢呐声毫无预兆地炸响!那调子极其高亢,却荒腔走板,断断续续,夹杂着破锣和铙钹杂乱无章的敲击声,组成一支刺耳又喜庆的送嫁乐曲。声音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四面八方,又仿佛就在那纸轿子周围盘旋。
红袄小男孩转过身,面向轿子,伸出了一只苍白的小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然后,他也迈开步子,跟着那摇摇晃晃的纸轿子,一步步朝李穗的家门走来。
“不……不!”李穗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找回了一丝力气,她尖叫一声,猛地拉开门闩,但不是开门,而是转身就往后屋跑!她记得后屋的窗户对着后山的菜地,从那里可以跳出去!
她冲进后屋,扑到窗边,手忙脚乱地去拔那生锈的插销。插销纹丝不动。她用柴刀柄去砸,砰砰作响。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咔哒”一声,插销松动了!
她用尽全力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冰冷的空气涌进来。她扒着窗台,正要往外翻——
她的动作僵住了。
窗外,后山菜地那条通往村外的小路,以及更远处的村口方向,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人。
不,不全是人。
那是一支队伍。一支送葬的队伍。
前面是七八个身形模糊、穿着白色或深色衣服的人影,抬着一口黑沉沉的棺材。棺材似乎很重,压得抬棺人的腰深深弯下去。后面跟着长长一溜人影,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穿着素色的衣服,低着头,沉默地走着。
但真正让李穗血液冻结的,是这些人影的模样。他们的脸,要么模糊不清像蒙着一层雾气,要么就是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五官。他们的脚步悄无声息,队伍移动带着一种非人的整齐和凝滞。
而在队伍的上空,漫天飘洒着纸钱。
不是她烧的那种彩色冥币,而是传统的圆形方孔白纸钱。无数惨白的纸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从空中不断撒下,纷纷扬扬,无声无息,落在棺木上,落在那些无脸人的头上、肩上,落满了小路和菜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种单调的白色,在阴沉的天幕下,透着死寂的寒意。
送葬的队伍,正正堵死了村口和她窗前这条唯一可能逃生的路。而身后,那荒腔走板的唢呐锣鼓声越来越近,伴随着纸轿子哗啦啦的轻响,还有那红袄小男孩空洞的“姐姐,上轿吧”的呼唤。
前无去路,后有追兵。
绝望如同冰水淹没了头顶。李穗腿一软,从窗台上滑落下来,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柴刀“当啷”一声掉在一旁。
就在这时,大门外传来了嘈杂的人声,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正朝她家汇聚过来。
“吉时已到——!”一个洪亮、熟悉,此刻却充满诡异喜庆的声音高声喊道。
是村长的声音。
紧接着,院门似乎被从外面大力推开了(那根顶门的木棍根本不堪一击)。杂沓的脚步声涌进院子,涌到了她所在的后屋门外。
“恭送新娘子——出——嫁——咯——!”村长拖长了调子,那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热情和笑意。
“咣当!”后屋那扇薄薄的木门被猛地推开。
李穗惊恐地抬起头。
门口,站满了村里的男女老少。她认得他们:叼着烟袋锅的赵老三,总是笑眯眯现在却一脸木然的王寡妇,膀大腰圆的杀猪匠刘猛……还有站在最前面,穿着一身簇新但款式古怪的藏蓝中山装,胸前别着一朵硕大红纸花的村长。
所有人都看着她,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僵硬而夸张的笑容。那笑容像是用笔画上去的,嘴角咧开的弧度都一模一样,眼睛却直勾勾的,没有半点笑意,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狂热和……期待。
他们的眼神,齐刷刷地落在李穗身上。
李穗顺着他们的目光,茫然地低下头。
然后,她看到了自己。
不知何时,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格子外套和长裤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身血红的嫁衣。
正红色,浓烈得像要滴下血来。布料是粗糙的缎面,绣着繁复的金线龙凤图案,针脚歪斜而怪异。宽大的袖口,逶迤及地的裙摆,硬挺的立领紧紧箍着她的脖子。
她抬起颤抖的手,摸向自己的头顶。沉甸甸的,戴着一顶同样大红、缀满廉价珠翠和流苏的凤冠,压得她脖子生疼。
脸上也感觉不对。她伸手一抹,指尖染上了鲜红的颜色——嘴唇不知被谁涂上了浓艳到可怕的口红。
“不……这不是我的……我没穿……”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
村长迈前一步,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容愈发灿烂,也愈发诡异。他伸出手,作势要搀扶李穗。
“新娘子,该上轿了。”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赵老爷子等着呢。你烧了那么多钱,他老人家……特别中意你。”
周围的村民同时上前一步,异口同声,声音整齐划一,在狭小的后屋里回荡:
“恭送新娘子出嫁!”
他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烁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光泽。
李穗想尖叫,喉咙却像被那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想挣扎,四肢却沉重得不听使唤,仿佛那身血红嫁衣有千钧重量。
门外,那荒腔走板的唢呐锣鼓声猛地拔高了一个调门,尖锐得刺破耳膜。纸轿子哗啦啦的响动已经到了屋外。透过敞开的门,她能看到那顶大红的纸轿停在院中,四个纸轿夫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呆板的笑在昏暗天光下格外瘆人。那个红袄小男孩,就站在轿帘旁,黑漆漆的眼睛,隔着人群,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村长和几个身强力壮的村民(他们的手冰冷而有力)已经架起了她的胳膊。她像个真正的、失去灵魂的新嫁娘,被他们半搀半拖着,向门外那顶等待她的、血红色的纸轿子挪去。
凤冠上的珠翠碰撞,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声响。
满院僵立的人群,脸上凝固的笑容。
漫天飘洒、无穷无尽的白色纸钱。
还有那越来越响、几乎要撕裂这阴沉天地的唢呐与锣鼓……
她最后一点模糊的视线里,是那顶张开了帘子的纸轿,内部是深邃的、望不见底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