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庙皮影
村西头的土地庙荒了二十年,庙门挂着的褪色布帘总在夜里晃。我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因为爷爷的皮影箱丢了——那箱子是他走江湖时的命根子,箱面上烫着“李记皮影”四个金漆字,隔天竟出现在庙门口的石墩上,箱盖开着,里面的皮影却少了张“穆桂英”。
那天我攥着爷爷的烟杆往庙跑,刚推开门就被一股霉味呛得咳嗽。庙里的土地公像半边脸掉了漆,供桌上积的灰能埋住手指,唯独石墩上的皮影箱擦得发亮,箱底压着张黄纸,上面是用朱砂画的符,墨迹还没干。我刚要把“穆桂英”的皮影找回来,就听见庙后传来“咔嗒”声,像是有人在摆弄皮影杆。
“谁在那儿?”我抄起墙角的木棍往庙后走,绕过断了腿的香案,看见个穿灰布衫的老头蹲在地上,手里捏着两根细杆,正对着月光摆弄“穆桂英”的皮影。老头的头发全白了,后脑勺扎着个小辫,辫梢系着块红布,和爷爷年轻时的打扮一模一样。
“这皮影,不是你的。”老头头也不抬,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李守义的,他欠我三十年,该还了。”
李守义是爷爷的名字。我心里一紧,攥着木棍的手出了汗:“你是谁?我爷爷早就不唱皮影了。”
老头终于抬头,我这才看清他的脸——左眼角有道刀疤,从眉骨划到颧骨,眼神却亮得吓人,像浸在水里的灯。他把“穆桂英”的皮影往地上一扔,皮影在月光下翻了个身,影子落在墙上,竟像是活了似的,挥着长枪往我这边刺。我吓得后退一步,踩翻了地上的油碗,灯油洒在干草上,溅起星星点点的光。
“让你爷爷来见我。”老头捡起皮影,塞进怀里,转身就往庙外走,灰布衫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的风里竟掺着股檀香味,“三天后夜里来,带齐当年的全套皮影,少一张,这庙就多一道影子。”
我抱着空皮影箱回家时,爷爷正坐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在手里转得飞快。听见我的话,他手里的烟杆“啪嗒”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白了:“是他……他还活着……”
原来三十年前,爷爷和那老头是搭档,老头叫周老根,是个皮影匠,手艺比爷爷好十倍。那年他们在邻村唱《穆桂英挂帅》,周老根突然说要把“穆桂英”的皮影送给爷爷,让他独自去城里搭班子。爷爷怕他反悔,连夜带着皮影箱跑了,周老根追了他三天三夜,最后在山里摔了跤,大家都说他摔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
“那皮影……是他的命。”爷爷的声音发颤,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盒,里面装着二十多张皮影,每张都用红布裹着,“当年我贪念重,抢了他的活路,现在该还了。”
第三天夜里,我跟着爷爷往土地庙走。月亮被云遮着,路上的草叶上沾着露水,凉得像冰。快到庙门口时,爷爷突然停住脚,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个新做的“穆桂英”皮影,针脚细密,枪尖上还缀着银丝:“当年我没敢跟他说,这皮影我补了三十年,就想有一天能还给她。”
庙门没关,里面亮着盏油灯,周老根坐在供桌旁,手里捏着两根细杆,正对着油灯摆弄“穆桂英”的皮影。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像是真的在战场上厮杀。听见我们进来,他没回头,只说:“把皮影箱放下,你可以走了,让李守义留下。”
我刚要开口,爷爷却推了我一把:“你先回去,我跟他说说话。”庙门在我身后关上,里面传来皮影杆碰撞的“咔嗒”声,还有爷爷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哭。
我没走,蹲在庙门外的石墩后,听见里面传来周老根的声音:“当年我摔下山,腿断了,再也不能走江湖了,只能守着这破庙。我天天想,你为什么要跑?这皮影,我们不是说好要一起唱到死吗?”
“是我错了。”爷爷的声音带着哽咽,“我怕你比我强,怕我永远只能给你搭下手,我想自己当老板,想让别人知道我的名字。”
“傻兄弟。”周老根的声音软了下来,“我让你拿皮影去城里,是因为我查出了肺痨,活不了多久了,我想让你替我接着唱,让‘穆桂英’能活下去。”
庙里面突然静了,只有油灯“噼啪”的声响。我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原来当年的误会,竟藏着这样的隐情。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皮影戏的调子,是《穆桂英挂帅》的开头,爷爷的声音清亮,周老根的声音沙哑,两个声音混在一起,竟比当年还要好听。
我趴在门缝上往里看,只见爷爷和周老根并排坐在供桌旁,手里各捏着两根细杆,共同摆弄着“穆桂英”的皮影。墙上的影子挥着长枪,转着圈,像是在跳舞。周老根的左眼角刀疤在油灯下泛着光,爷爷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可他们的手却很稳,皮影在他们手里,像是真的活了过来。
“当年这里还有个孩子,总蹲在庙门口看我们唱皮影。”周老根突然说,“后来那孩子得了急病,没了,我就把他的影子画在黄纸上,贴在庙墙上,想让他也能听我们唱。”
我这才想起第一次来庙里时,供桌旁的墙上贴着张黄纸,上面画着个小孩的影子,当时我还以为是别人乱贴的。原来周老根守着这庙,不仅是为了等爷爷,也是为了那个没听完皮影戏的孩子。
天快亮时,庙门开了,爷爷和周老根走了出来。周老根的手里拿着那个皮影箱,递给爷爷:“这箱子还是你的,‘穆桂英’也给你,以后你接着唱,我就在这庙里听。”
爷爷接过箱子,眼泪掉在箱面上,把“李记皮影”的金漆字打湿了:“以后我天天来给你唱,咱们一起唱,唱到走不动为止。”
从那以后,土地庙再也不荒了。每天傍晚,爷爷都会背着皮影箱去庙里,周老根坐在供桌旁,手里捏着细杆,和爷爷一起摆弄皮影。庙门口的石墩上,总能看见几个孩子蹲在那里,听着里面的皮影戏调子,笑得合不拢嘴。
有天我路过庙门口,听见里面传来《穆桂英挂帅》的调子,爷爷的声音清亮,周老根的声音沙哑,还有个小孩的笑声,脆生生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抬头看了看庙门,布帘在风里晃着,阳光透过布帘的缝隙照进去,落在墙上的影子上,那些影子忽大忽小,像是永远都不会消失。
后来爷爷走了,走的前一天,他还在庙里和周老根一起唱皮影。周老根把爷爷的皮影箱放在供桌上,每天傍晚,他都会独自坐在供桌旁,手里捏着两根细杆,对着油灯摆弄“穆桂英”的皮影。墙上的影子依旧挥着长枪,转着圈,像是爷爷还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唱着那些没唱完的戏。
我时常会去庙里看看周老根,他总是坐在供桌旁,左眼角的刀疤在油灯下泛着光,手里的细杆捏得很稳。有次我问他:“周爷爷,你一个人唱皮影,不孤单吗?”
他笑了笑,指了指墙上的影子:“不孤单,你爷爷在这儿,那孩子也在这儿,我们还在一起唱皮影,永远都不会散。”
庙门外的风里,又传来了皮影戏的调子,清亮又沙哑,混着檀香味,飘得很远很远,像是要把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故事,都唱给路过的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