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喜帖
民国初年,江南有个叫白水镇的地方。镇子不大,依山傍水,本该是个宁静所在,却因一桩怪事出了名——镇上的人,都怕收喜帖。尤其怕那种没有署名、不知从何而来的大红喜帖。这一日,绸缎庄的周掌柜就收到了这样一份。
那是个阴雨绵绵的午后,周掌柜正拨弄着算盘,一抬头,就见柜台上多了个红得刺眼的信封。他明明记得刚才还没有。
信封上无一字,封口处却用金粉描着并蒂莲的纹样,精致得诡异。周掌柜的手抖了抖,用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挑开封口。
里面是张喜帖,纸是上好的洒金宣,字是用掺了金粉的墨写的:
谨订于民国七年七月十五,为小儿李慕白与贵府千金周婉怡完婚。
敬请光临
席设:镇西老宅
恕不具名
周掌柜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一来,他女儿婉怡年方十六,尚未许配人家;二来,镇西那处老宅,荒废了至少三十年,哪来的什么“李府”?最要命的是那日期——七月十五,中元节,鬼门大开的日子。
“阿福!阿福!”周掌柜慌慌张张地叫来伙计,“刚才谁进来过?”
伙计阿福一脸茫然:“掌柜的,这雨下了一上午,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啊。”
周掌柜捏着喜帖,只觉得那红色像要滴出血来。他想起镇上的传闻:收到无名喜帖的人家,若不应邀,七日内必有灾殃;若应邀去了,或许还能有条活路。
前年,米铺的刘老板收到喜帖,没当回事,结果第七天晚上,发现米缸里全是大红的纸钱,吓得中风,至今嘴歪眼斜。去年,裁缝铺的陈娘子去了,回来后绝口不提那晚经历,只是从此再也不接红绸生意,人也变得神神叨叨。
周掌柜只有婉怡这么一个女儿,视若珍宝。他心乱如麻,拿着喜帖回到后宅,却见女儿正坐在窗前绣花,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娴静美好。
“爹,您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婉怡抬头,一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满是关切。
周掌柜勉强笑笑,将喜帖的事说了,末了补充道:“莫怕,爹就是告诉你一声,咱们不理这晦气东西。”
婉怡却接过喜帖,细细看了一会儿,轻声道:“爹,这字迹好生俊秀。李慕白……这名字倒不像恶人。”
“我的傻闺女!”周掌柜急道,“这定是邪祟作怪!哪有人家中元节娶亲的?还是在那种地方!”
父女俩正说着,忽然听到前堂传来阿福的惊叫。
周掌柜冲出去,只见柜台、货架、地上,到处都是剪好的大红“囍”字。纸色鲜艳欲滴,像是刚用血染过一般。更诡异的是,那些“囍”字,全都头朝下。
阿福面无人色:“掌、掌柜的,我就转个身沏茶的功夫,就这样了……”
周掌柜的手脚冰凉。他知道,这“喜”是躲不掉了。
二、老宅
中元节傍晚,周掌柜还是带着婉怡,提着一盏白灯笼,往镇西老宅去了。同行的还有镇上几个胆大的后生,以及一个主动请缨的神婆——蔡婆婆。
蔡婆婆是镇上的异人,据说有些真本事,常年与鬼神打交道。她看着婉怡,叹了口气:“闺女眉心有红光,是红鸾星动了。只是这红鸾……不像是阳间的。”
婉怡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衫子,闻言只是紧了紧手中的帕子,没说话。
老宅在镇西的山脚下,被一片荒芜的竹林环绕。天色将暗未暗时,他们到了。宅子比想象中气派,虽破败,仍能看出昔日的雕梁画栋。只是那朱红的大门,在这暮色里红得渗人。
大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暖黄的光,还有人声、乐声,热闹非凡,与门外死寂的竹林形成诡异对比。
蔡婆婆拦住要直接推门的周掌柜,从怀里掏出一把糯米,撒向门缝。糯米落地,竟发出滋滋的声响,冒起缕缕青烟。
“里面有东西。”蔡婆婆面色凝重,又取出一面八卦镜,对准门内。镜中映出的不是宅院景象,而是一片翻滚的红雾,雾中隐约有无数人影晃动。
周掌柜腿都软了:“蔡婆婆,咱们、咱们回去吧?”
“回不去了。”蔡婆婆收起镜子,“你看身后。”
众人回头,来时的小路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雾中似乎有东西在蠕动。
“既然来了,就进去吧。”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大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门内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宾客满堂。只是那些宾客,个个面色惨白,两颊却涂着夸张的腮红,穿着各朝各代的衣裳,动作僵硬,像是一群精致的纸人。
正堂上,坐着一对老夫妇,穿着前朝的礼服,笑容满面,却眼珠一动不动。
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年轻男子迎了上来。他生得极为俊美,面如冠玉,只是肤色过于白皙,在红烛映照下,有种非人的通透感。
“小婿李慕白,见过岳父大人。”他对着周掌柜深深一揖,礼数周全得挑不出毛病。
周掌柜舌头打结:“你、你到底是……”
李慕白微微一笑:“岳父莫惊,小婿确实是已故之人。三十年前,我在此宅病逝,年仅二十。按阴司规矩,未婚而亡者,需在阳间寻一冥妻,方可入轮回。今日借中元鬼门开,特请岳父与婉怡姑娘前来,完此姻缘。”
他说得文质彬彬,内容却让人毛骨悚然。
婉怡躲在父亲身后,偷偷打量着李慕白。四目相对时,李慕白竟对她眨了眨眼,那眼神里没有恶意,反而有几分顽皮。
“荒唐!”周掌柜终于找回声音,“我女儿是活生生的人,怎能嫁与鬼魂!”
堂上的气氛陡然一变。那些纸人般的宾客齐刷刷地转过头,用空洞的眼睛盯着周掌柜。乐声停了,烛火摇曳,在地上投出扭曲的影子。
李慕白叹了口气:“岳父有所不知,婉怡姑娘前世本是我的未婚妻。她因病早逝,我相思成疾,随她而去。本约定来世再续前缘,可惜我因执念太深,滞留此地,错过了她投胎的时辰。如今她已转世,我仍在此处,若再不结冥婚,我将魂飞魄散,她也会被我的执念所累,此生难有善终。”
他说得情真意切,婉怡听着,心中竟莫名一痛。
蔡婆婆忽然开口:“你说你是鬼,有何凭证?老身行走阴阳几十年,还没见过能在中元节弄出这么大排场的鬼。”
李慕白笑了笑,走到一盏灯笼下。烛光穿透他的身体,在地面投下极淡的影子——不,那不是影子,而是一滩慢慢晕开的水渍。
“我死于肺痨,咳血而亡。”他轻声说,“所以我的影子,是湿的。”
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三、闹剧
婚礼还是开始了。
周掌柜是被“请”到上座的,两边各站着一个涂脂抹粉的纸人丫鬟,按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惊人。
婉怡被换上了一身纸做的嫁衣——轻薄脆弱的红纸,上面用金粉画着凤凰牡丹,穿在身上簌簌作响,仿佛随时会碎裂。她头戴纸凤冠,脸上也被敷了厚厚的粉,两颊涂得通红,看起来和那些纸人宾客别无二致。
司仪是个留着清朝辫子的老者,声音尖细悠长:
“一拜天地——”
李慕白郑重行礼。婉怡被两个纸人扶着,僵硬地弯腰。
“二拜高堂——”
堂上的那对老夫妇发出嗬嗬的笑声,嘴角咧到耳根。
“夫妻对拜——”
李慕白与婉怡面对面。他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歉疚,有温柔,还有一丝狡黠。婉怡忽然觉得,这鬼新郎,似乎并不那么可怕。
礼成。
该送入洞房了。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蔡婆婆突然跳出来,手里抓着一大把符纸,天女散花般撒向空中:“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妖孽现形!”
符纸无风自动,在空中燃起绿色火焰,落在那些纸人宾客身上。纸人们顿时尖叫起来——是真的尖叫,声音尖利刺耳——它们开始融化,变成一滩滩红色的纸浆,在地上蠕动。
李慕白脸色一变:“蔡婆婆,你这是何意?”
“何意?”蔡婆婆冷笑,“老身早看出不对劲了!你这排场,哪像个普通病死鬼?说!你到底是何方妖孽,在此骗婚害人!”
说话间,她从袖中抽出一把桃木剑,直刺李慕白。
李慕白不闪不避,桃木剑穿透他的身体,却像刺进水里,只激起一圈涟漪。他伸手捏住剑身,轻轻一折——
咔嚓。
桃木剑断了。
蔡婆婆愣住了。桃木克鬼,这是铁律。除非……
“你不是鬼?”蔡婆婆失声道。
李慕白叹了口气,身上的大红喜服开始变化,颜色褪去,变成了一身月白长衫。他的脸色也恢复了红润,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俊朗的活人。
满地的纸浆重新凝聚,变回纸人,但这次它们不再装模作样,而是东倒西歪,有的揉着“脖子”,有的扶着“腰”,唉声叹气:
“累死我了,装了一天僵尸体。”
“我的妆都花了,这腮红涂得太重了。”
“李公子,加钱啊!这活儿比跑江湖卖艺累多了!”
周掌柜和几个镇上的后生看得目瞪口呆。
李慕白对周掌柜拱手:“周伯父,实在抱歉,吓着您了。重新介绍一下,晚生李慕白,省城师范学校的学生,不是什么鬼魂。”
“那、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周掌柜彻底糊涂了。
李慕白看向婉怡,眼神温柔:“这要从三个月前说起。”
四、真相
三个月前,李慕白随学校考察团来白水镇,研究当地民俗。他在镇上茶馆偶遇了替父亲送绣样的周婉怡,一见倾心。
但周家家规严,周掌柜又极疼爱女儿,对上门提亲的人挑三拣四,李慕白一个外乡学生,自觉希望渺茫。正苦恼时,他听说了镇上的“无名喜帖”传闻。
“我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李慕白苦笑,“我学过戏剧,也会些简易的幻术,就找了几个跑江湖的朋友,扮作纸人宾客,又租下这处老宅布置一番,想用这古怪的方式向婉怡姑娘表明心迹。我本以为,周伯父收到喜帖,必会来查看究竟,到时我便现身说明,既显得我有胆识有心思,又能成就一段奇缘佳话。”
“可没想到,事情传开后,越闹越大,连蔡婆婆您都惊动了。我骑虎难下,只好将错就错,硬着头皮演下去。”李慕白摸了摸鼻子,“那些‘灵异事件’,其实都是我那些朋友搞的鬼。他们会些戏法,翻墙入室、撒纸钱、贴倒‘囍’,都是小把戏。”
周掌柜气得胡子直抖:“胡闹!简直是胡闹!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天怎么过的?吃不下睡不着,以为女儿被恶鬼缠上了!”
那几个扮纸人的江湖艺人纷纷上前作揖道歉:
“周老爷对不住,我们就是混口饭吃。”
“李公子给的报酬实在丰厚……”
“主要是这故事编得有意思,我们演得上瘾。”
蔡婆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行走江湖几十年,这次居然看走了眼,栽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但她仔细打量李慕白,又掐指算了算,忽然皱眉:“不对。你若全是作假,方才我的糯米、八卦镜为何会有反应?你的影子为何是湿的?”
李慕白微微一笑,走到一盏灯笼旁,从袖中取出一小包粉末,轻轻一吹。粉末落在灯笼上,烛光顿时变得幽绿,他的影子在地面晕开,又变成水渍模样。
“这是鱼鳞粉和荧光粉的混合物,遇热会产生异象,看起来像鬼影。至于八卦镜和糯米……”他看向蔡婆婆,眨了眨眼,“婆婆,您那糯米,是不是受潮了?八卦镜的镜面,是不是该擦擦了?”
蔡婆婆老脸一红,掏出八卦镜一看,镜面果然蒙着一层灰蒙蒙的水汽。她那些“法器”,长途跋涉又遇阴雨天,早就不灵光了。
真相大白,一场闹剧。
周掌柜哭笑不得,指着李慕白:“你、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
婉怡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这一笑,脸上的厚粉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清丽的容颜。她看着李慕白,眼中有光:“所以,那些深情的话,那些前世今生的故事,也都是编的?”
李慕白正色道:“唯有对姑娘的心意,千真万确。”他走到婉怡面前,深深一揖,“唐突了姑娘,慕白愿受任何责罚。只求姑娘给慕白一个机会,让我以真实面目,重新认识你。”
月光从破旧的窗棂洒进来,照在这一对“新人”身上。婉怡身上的纸嫁衣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竟有种别样的美。
周掌柜看着女儿眼中掩饰不住的笑意,再看看李慕白——抛开那些胡闹,这后生确实一表人才,谈吐不凡。他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罢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不管了。不过——”
他瞪着李慕白:“正式提亲之前,你得先帮我个忙。”
五、收场
帮忙的内容很简单:既然这场“冥婚”闹得全镇皆知,总得有个合理的收场。
于是,几天后,白水镇又有了新传闻。
据说,中元节那晚,周掌柜带着女儿勇闯鬼宅,蔡婆婆大展神威,与那李慕白鬼魂斗法三百回合,最终以无边佛法将其感化。李慕白放下执念,重入轮回,临行前留下一句话:
“我与婉怡姑娘确有前世缘分,但今生已各有路途。愿她寻得良配,幸福美满。”
而周婉怡因为这段“奇遇”,阴气侵体,需去省城亲戚家调养一段时间——实际上是李慕白安排她去省城女子学堂读书,两人可以正常交往。
至于那些江湖艺人,拿了双倍酬劳,远走高飞,继续他们的“奇幻表演”去了。
蔡婆婆呢?她的名声非但没受损,反而更响了。毕竟,“感化执念深重的鬼魂”可比“抓鬼”高级多了。她逢人便讲那晚的“凶险”,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生意越发红火。
只有周掌柜偶尔看着女儿从省城寄回来的信——信中越来越多地提到“慕白哥”——会摇头苦笑,对账房先生说:
“现在的年轻人,谈个恋爱搞得跟志怪小说似的。我们那会儿多简单,媒人一说合,两人隔着屏风见一面,就成了。”
账房先生笑道:“掌柜的,您就别嘴硬了。我瞧您每次收到小姐的信,都看得笑眯眯的。”
周掌柜瞪他一眼,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又过了两年,李慕白从师范毕业,在省城当了老师。他正式请了媒人,风风光光地来白水镇提亲。婚礼办得热闹而正常,红绸是真的绸缎,宾客是活生生的人,再没有倒贴的“囍”字和纸人。
洞房花烛夜,婉怡从妆奁底层取出那件纸嫁衣——李慕白悄悄留着,当做纪念。
红纸已经有些褪色,但金粉画的凤凰依然耀眼。
“你知道吗?”婉怡轻声道,“那晚你向我走来时,我其实并不害怕。虽然一切都古怪极了,但你的眼睛很真诚。”
李慕白握住她的手:“对不起,吓着你了。但我从不后悔那场闹剧。若不是它,我可能永远没有勇气走近你。”
窗外明月皎洁,屋内红烛高烧。
婉怡忽然想起什么,笑问:“对了,你当时说的那个故事——前世姻缘,相思而亡——到底有几成是真的?”
李慕白眨眨眼:“你猜?”
月光洒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相依。
这次,影子是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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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白水镇的“无名喜帖”怪谈,就这样变成了一个有点吓人、又有点好笑的传说。后来的年轻人偶尔还会模仿,搞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但再没人能弄出李慕白那样大的排场。
老人们常说:世上本无鬼,人心自生魔。但有时候,一点小小的“魔障”,或许能成全一段意想不到的缘分。
只是切记——谈恋爱可以新奇,可别真把对象吓跑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周婉怡那样,有胆量在“冥婚”现场,还能看出新郎眼中的真诚。
至于那件纸嫁衣,后来被李慕白和婉怡的孙女捐给了民俗博物馆,标签上写着:
民国时期冥婚用品(仿制)
附:一段另类的爱情故事
参观者听了讲解员的介绍,总会会心一笑。
原来,恐怖和浪漫之间,有时只隔着一层窗户纸。而捅破那层纸后,看到的可能不是鬼怪,而是一个精心策划的、有点笨拙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