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雾散得像一场刚醒的梦。
先是最边缘那圈雾,被冷风轻轻一吹,往左飘了半寸,又被另一股热气推回来,推得它打了个旋,像个害羞的小女孩,把裙摆拢了拢。
再往里,浓雾里藏着火星,一粒一粒,像谁把夜空掐碎了撒进去。火星飘到冰面上,嘶地一声,变成一滴黑色的泪。
光就是在这时钻进来的。
不是刺眼的,是带着血色的夕阳,斜斜地切进来,先照亮王光左边半张脸,照得他睫毛的影子在眼下投出一道弯弯的弧,又照亮他右边半张脸,照得他嘴角的血痂像一粒干掉的玫瑰瓣。
他弯着腰,像一株被暴雨压折的芦苇。
每一次呼吸,都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呜咽,呜咽里带着铁锈味,带着焦糊味,带着“我快死了”的恐惧。
汗水从他额头滚下来,一滴,两滴,三滴……
第一滴汗挂在眉峰,挂了整整两秒,才舍得往下跳,跳到鼻尖时,被他猛地吸了口气,吸得歪了一点,歪歪地滑进鼻孔。
第二滴汗更大,滚到嘴角,被他下意识舔了一下,咸得他皱起眉,眉皱得像两座小山。
第三滴汗最调皮,绕过嘴角,直接掉进领口,烫得他打了个哆嗦,哆嗦从锁骨传到尾椎骨,尾椎骨又把哆嗦传回膝盖,膝盖抖得像两台坏掉的缝纫机。
他抖着手,摸向胸口。
指尖先碰到的是血,黏的,热的。
再往下,碰到符纸的边缘,焦的,脆的,一碰就掉渣。
符纸只剩半张,缺口像被狗撕过,撕口处还冒着蓝色的烟,烟很轻,轻得像谁叹了口气。
他用指腹去蹭那半张符,蹭一下,符就碎一点,碎一点,再碎一点……
碎到最后,他指尖只剩一撮灰。
灰被风一吹,飘起来,在夕阳里转了一圈,落在苏雪的睫毛上,像一粒黑色的雪。
苏雪跪在那里,膝盖下的冰面已经裂成蛛网。
每一条裂缝里,都渗着血,她的血,方橙的血,还有陈天麟的血。
血在冰面上结成一朵朵小小的红梅,梅瓣一张一合,像在呼吸。
她抬头,眼泪先掉下来,掉在冰面上,砸出两个小坑,坑里立刻结冰,把眼泪封在里面,像两颗琥珀。
她想擦眼泪,手却抬不起来。
不是不想,是抬不起来。
千斤重力像一座山,把她的肩胛骨压得咯吱咯吱响。
王光走了两步。
第一步,踩碎了一朵红梅。
第二步,踩碎了方橙的指甲。
方橙疼得倒吸一口气,吸到一半,气就断了。
她想喊,却只挤出一个音节:“王——”
后面的“光”卡在喉咙里,卡成一口血。
血从她嘴角溢出来,顺着下巴滴到锁骨,锁骨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痣,被血染得更红了。
王光停在苏雪面前。
他蹲下来,膝盖咔嚓一声,像两根老竹子被掰断。
蹲下来后,他的眼睛跟苏雪平视。
苏雪的眼睛很蓝,蓝得像结冰的湖面,湖面下压着无数想说却说不出口的话。
王光伸出手,想碰她的脸。
手在半空停了三秒。
三秒里,他的手抖了十七下。
十七下里,他想起族老的笑,想起那张符,想起自己曾经也做过梦,梦里没有苏雪,只有无尽的掌声和金光。
三秒后,他的手还是落了下去。
指尖碰到苏雪的发梢,凉的,像一缕雪。
就在指尖碰到雪的那一刻,
砰!
一道黑影从天花板砸下来。
不是砸,是撞。
撞得空气都裂开一道口子,口子里灌进风,风卷着血腥味,卷着陈天麟的喘息。
陈天麟落地时,膝盖先着地,膝盖砸碎了三块地砖。
地砖碎渣溅起来,有一块正好扎进王光的掌心。
扎得不太深,却疼,疼得王光把手缩了回去,缩得像被烫着的猫。
陈天麟趴在地上,胸口起伏,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起伏,都从喉咙里挤出一声闷哼。
闷哼里带着血沫,血沫是红的,红得像他刚才梦里见过的海。
他抬眼,看见苏雪。
苏雪的嘴唇在抖,抖得像风里的风铃。
他想笑,嘴角却先裂开了。
裂开的嘴角往外冒血,血顺着下巴滴到地上,滴在苏雪的手背上。
烫。
烫得苏雪的手指蜷了一下。
“天……麟……”
苏雪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雪落无声。
可这三个字,落在陈天麟耳朵里,却像三颗炸弹。
炸得他眼眶发红,红得像两盏小灯笼。
他想说“我没事”,可一开口,血就涌上来,涌得他咳了半分钟。
咳完,他用尽全身力气,把右手往苏雪背上挪。
挪一下,停三秒。
挪一下,再停三秒。
挪了整整三十七下,才挪到苏雪的肩胛骨。
肩胛骨那里,有一颗小小的痣。
他记得。
记得那一个下午,苏雪穿吊带裙,痣在阳光下像一颗黑珍珠。
现在,珍珠被血盖住了。
他的手指继续往上。
指尖先碰到的是布料,冰凉,带着血腥味。
再往上,碰到一张纸,纸很薄,薄得像蝉翼。
纸上还有温度,温度来自王光的掌心。
他用指甲勾住纸边。
勾一下,没勾动。
勾两下,还是没勾动。
勾第三下,指甲断了。
断掉的指甲扎进肉里,疼,可他没喊。
他用牙齿咬住纸边。
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咬了五秒,纸终于松动。
松动的瞬间,他猛地一撕。
嘶啦——
符纸被撕成两半。
一半留在苏雪背上,一半被他攥在手心。
攥在手心那半,瞬间燃起幽蓝的火。
火不烫,却亮,亮得像一颗星星。
星星的光钻进苏雪的经脉,钻进她的丹田,钻进她的心脏。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跳得苏雪整个人都颤。
王光看见了。
他看见苏雪的瞳孔从灰败的湖蓝色,慢慢变回冰蓝。
看见她手指动了。
看见她膝盖下的冰面开始裂。
裂缝像蛛网,一寸一寸往外蔓延。
蔓延到王光的鞋尖。
鞋尖被冰刺扎穿。
扎得不深,却疼。
疼得王光往后退了半步。
退半步时,他的脚后跟踩到了一粒玻璃渣。
玻璃渣扎进肉里,血立刻涌出来。
血是热的,滴在冰面上,嘶地一声,变成一朵小小的红花。
苏雪站起来了。
不是一下站起来的。
是先用手撑地,手指陷进冰里,陷得指节发白。
再慢慢直起腰,腰直到一半时,停了三秒。
三秒里,她听见自己的骨头在响,像一串风铃。
风铃响完,她站直了。
站直的那一刻,寒气从她脚底升起来。
升到脚踝,升到膝盖,升到腰,升到胸口,升到喉咙。
升到喉咙时,她张开嘴。
吐出的不是气,是一道白雾。
白雾在空中凝成一把剑。
剑很长,长得像一束光。
王光想跑。
可脚被冻住了。
冻得死死的,像被钉在冰里。
他低头,看见冰已经爬到小腿。
冰里还有血丝,一丝一丝,像红色的蛛丝。
他抬头,看见苏雪的眼睛。
眼睛里没有恨,只有冷。
冷得像冬夜的井水。
“小雪……”
方橙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声音很哑,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用胳膊撑着地,胳膊抖得像风里的树枝。
抖了七下,她才撑起来。
撑起来后,她看见王光的背影。
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
长得像一条通往地狱的路。
苏雪抬手。
手抬到一半时,停了。
停的那一刻,她看见陈天麟。
陈天麟趴在地上,冲她笑。
笑得嘴角全是血。
血里还有一颗牙。
牙是白色的,白得像雪。
她笑了。
笑得很轻,轻得像雪落无声。
笑完,她继续抬手。
手抬起时,剑也落下来。
剑落得很慢。
慢到王光能看见剑尖的每一道纹路。
纹路像冰的年轮。
年轮里封着去年的雪,前年的雪,大前年的雪。
雪落在王光头顶时,他闭上了眼。
闭眼的那一刻,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心跳很重。
重得像一口钟。
钟响了一下,就停了。
剑停了。
停在王光眉心上方一寸。
一寸之外,是空气。
空气很冷。
冷得王光打了个哆嗦。
哆嗦从头顶传到脚底。
脚底的冰,突然裂开了。
裂缝里冒出水。
水是红的。
苏雪收回剑。
剑化作一缕雪。
雪落在陈天麟脸上。
雪化了,化成一滴水。
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流到嘴角时,他舔了一下。
咸的。
方橙爬过来了。
爬得很慢。
慢到每爬一寸,都要停三秒。
停的三秒里,她数地上的血。
一滴,两滴,三滴……
数到第七滴时,她爬到了陈天麟身边。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脸很烫。
烫得她缩了一下。
缩了一下后,她又伸回去。
这次没缩。
她把脸贴在陈天麟的脸上。
脸贴脸的那一刻,她哭了。
哭得很小声。
小声得像猫叫。
苏雪蹲下来。
她蹲下来时,冰面响了。
响得很轻。
轻得像一声叹息。
她伸手,把陈天麟抱进怀里。
抱得很紧。
紧得能听见他的心跳。
心跳很弱。
弱得像风里的烛火。
可还在跳。
一跳,两跳,三跳……
她低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
声音很轻。
轻得只有风听见。
风把话带走了。
带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夕阳落山了。
最后一缕光落在病房门口。
门口站着一个人。
人很高。
很高,像一棵树。
树影落在地上。
影子盖住了他们。
盖得很温柔。
…………………………
烟雾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一层层撕开,
先是边缘那圈灰雾被冷风卷得打旋,旋得极慢,慢到能看清每一丝雾丝里裹着的火星;火星飘到冰面上,“嘶”地一声熄灭,变成一粒黑色的泪;泪珠滚了半圈,被另一粒火星烫得再次蒸发,蒸成更小一粒,再滚,再蒸发,来回三次才彻底消失。
再往里,浓雾里藏着碎玻璃,叮叮当当往下掉,像一场细碎的冰雹;冰雹砸在苏雪的发梢,弹起来,又砸在方橙的指背,弹起来,再砸在陈天麟的眼皮,弹起来,最后才砸进血泊,“噗嗤”一声,被血吞掉。
光就是在这时钻进来的,血色的夕阳,从天花板裂缝里斜斜切进来,先照亮王光左边半张脸,照得他睫毛的影子在眼下投出一道弯弯的弧;影子抖了一下,抖得睫毛根根分开,像一排受惊的小刺猬;再照亮右边半张脸,照得他嘴角的血痂像一粒干掉的玫瑰瓣,瓣上还有裂纹,裂纹里渗出新的血珠,血珠胀大,胀到极限,“啪”一声炸开,溅到王光自己的眼球上,辣得他眼泪瞬间涌出来。
王光弯着腰,像一株被暴雨压折的芦苇,又像一口被踩瘪的铁皮桶。
每一次呼吸,都从胸腔里挤出一声呜咽,呜咽里带着铁锈味、焦糊味、还有“我快死了”的恐惧;恐惧顺着气管爬到喉咙,卡在那儿,变成干呕,干呕两声没呕出东西,只呕出一口酸水,酸水滴在鞋尖,鞋尖立刻被腐蚀出一个小洞。
汗水从他额头滚下来,一滴、两滴、三滴、四滴……
第一滴汗挂在眉峰,挂了整整两秒,才舍得往下跳,跳到鼻尖时,被他猛吸一口气,吸得歪了一点,歪歪地滑进鼻孔,辣得他打了个喷嚏,喷嚏里带着血丝,血丝飞出去两米远,钉在墙上,像一朵小小的红花。
第二滴汗更大,滚到嘴角,被他下意识舔了一下,咸得他皱起眉,眉皱得像两座小山,山尖还挂着汗珠,汗珠晃啊晃,晃到第三秒才掉下去,掉进领口,烫得他打了个哆嗦,哆嗦从锁骨传到尾椎骨,尾椎骨又把哆嗦传回膝盖,膝盖抖得像两台坏掉的缝纫机,缝纫针“嗒嗒嗒”地戳进肉里,戳出十几个小血点。
第三滴汗最调皮,绕过嘴角,直接掉进领口,烫得他打了个哆嗦,哆嗦从锁骨传到尾椎骨,尾椎骨又把哆嗦传回膝盖,膝盖抖得像两台坏掉的缝纫机,缝纫针“嗒嗒嗒”地戳进肉里,戳出十几个小血点。
第四滴汗最狠,直接砸在残符上,砸得残符“滋啦”一声,冒出一缕青烟,青烟钻进王光鼻孔,辣得他眼泪哗哗往下掉,掉到地上,砸出两个小坑,坑里立刻结冰,把眼泪封成两粒蓝色的冰珠。
他抖着手,摸向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