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与我细细说来,从始至终,原原本本,不得有半分隐瞒。”
智通和尚那半开半阖、略显浑浊的目光,
缓缓扫过瘫倒一地、满身血污的四名“神选者”,
最终定格在倚墙而坐、气息虽乱却眼神尚清的宋宁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
语气平静无波,
既无慧性那般的暴怒呵斥,
也无丝毫怪罪之意,
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件寻常琐事。
“是,师祖。”
宋宁强忍周身剧痛,
勉力撑起身体,对着智通恭敬地行了一礼。
随即,
他深吸一口气,
开始清晰而平直地叙述今晚发生的一切。
从张亮如何邀约、如何隐瞒目的,到山坡埋伏、再到张亮暴露身份意图强掳周轻云,以及那两名黄山女剑仙现出真身,张亮意图反抗却被杀死,最终醉道人出现威慑全场……
他隐去了自己与杰瑞联手击杀张亮的关键,
也略过了自己显化功德、醉道人最终罢手的惊险转折,
只将张亮的死因含糊地归于“与剑仙冲突,不敌身亡”。
“……师祖明鉴,”
宋宁最后喘息着总结,
语气带着适当的无奈与后怕,
“非是徒孙推卸干系,实是那张亮师叔行事隐秘,对我等只字未提其真实意图。待到那两名女剑仙突然现身发难,一切已然迟了。我等修为低微,在剑仙威压之下,自身尚且难保,实无力阻止……更无力挽回。”
智通和尚静静听完,
并未立刻表态。
禅房内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
只有烛火偶尔噼啪轻响,
映着他枯槁而平静的脸。
他垂目沉思了许久,
仿佛在权衡利弊,消化信息。
终于,
他抬起眼帘,
目光再次落在宋宁身上。
他缓缓开口,
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
“如此说来,此事实是那张亮咎由自取。他隐瞒意图,擅动贪念,招惹强敌,以致殒命,怨不得旁人,自然也怨不得你们。”
此言一出,
慧性愕然抬头,
而宋宁等四名“神选者”心中却是骤然一松,
仿佛压在心口的巨石被移开少许——
果然,
规则所述不虚,
这智通和尚对内“护短”,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可是师尊!”
慧性按捺不住,
急声插话,脸上满是忧虑,
“毛太师叔那边……他与张亮师徒情深,虽非我等动手,可张亮毕竟是跟着他们出去的,如今人没了,毛太师叔若追究起来,迁怒于他们,甚至迁怒于我们慈云寺,该如何是好?”
“无妨。”
智通摆了摆手,
截住慧性的话头,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
“今夜之事,到此为止。你们几人,须将此事深埋心底,对寺中任何人,乃至对毛太师弟,都不得再提半字。”
他目光扫过四人,
着重在宋宁脸上停留一瞬,
“剩下的事,自有老衲去与毛太分说。”
他顿了顿,
又特意对四名“神选者”嘱咐道:
“日后,若毛太师弟问起张亮去向,你们只需回答‘不知’,言其‘独自离开后便未再归来’,其余细节,一字不可多言。记住了吗?”
“是,师祖!”
四人连忙应声,
心中瞬间明悟。
这是要彻底隐瞒张亮已死的真相!
慈云寺住持,
竟打算将此事按下,
对同属邪道阵营、且关系匪浅的毛太,也要隐瞒其徒死讯!
这等行事风格,果决、冷酷,充满邪道特有的诡谲与对自身势力的维护,
与正道的坦荡磊落截然不同。
虽然令人心底发寒,
但对于此刻身处慈云寺的他们而言,
智通的“护短”与“包庇”,无疑是一道暂时的护身符。
在处理完张亮之事,
做出隐瞒决定后,智通和尚并未离开。
他那双半开半阖、略显浑浊的眼睛,
再次缓缓转向宋宁,
目光沉静如古井,声音依旧平稳无波:
“你且再将醉道人现身之后,所言所行,一颦一态,详详细细、毫无遗漏地复述一遍予我听。”
“是,师祖。”
宋宁垂首应道,
心中却警铃微动。
他敏锐地捕捉到,
智通那看似古井无波的眸子深处,
极快速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重。
而他枯瘦手指间缓缓拨动的那串深色念珠,
节奏似乎比先前快了一丝。
这微小的变化,
如同平静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
揭示着这位慈云寺领袖内心远不如表面那般平静。
宋宁不敢怠慢,
将醉道人出现后的每一处细节,
原原本本,
巨细靡遗地叙述了一遍。
当然,
该隐瞒的地方依旧隐瞒。
最后,
宋宁尤其清晰地复述了醉道人最后的言语:
“那醉道人最后言道:‘……回你的慈云寺去,顺便给智通带句话——告诉他,我醉道人……不日便亲上慈云寺,与他“叙旧”!让他……备好清茶,扫净庭院,静候便是!’”
“然后,我等便寻路返回寺中了。”
宋宁以这句话作为终结。
话音落下,
禅房内一片寂静,唯有烛火不安地跳跃。
宋宁清晰地看到,
智通和尚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面具,
似乎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他拨动念珠的手指动作再次加快,
念珠相互碰撞,
发出急促而轻微的“咔哒”声,
在死寂的房中显得格外刺耳。
那浑浊的眼眸深处,
凝重之色愈发浓重,
仿佛在反复咀嚼“不日便亲上慈云寺”这几个字背后所蕴含的森然压力与未知变数。
良久,
智通才仿佛从某种深沉的思虑中回过神来。
他深吸一口气,
勉强压下心绪,
重新恢复那副枯槁平静的模样。
对着宋宁等四人嘱咐道,
声音比之前略显低沉:
“成都府左近的莽苍山秘境,两甲子一度的开启之期将至。按以往惯例,届时正邪两道诸多门派的新一代菁英弟子,为求机缘,必会云集成都,鱼龙混杂,暗流汹涌。这月余之间,成都府地界恐怕不会太平。”
他目光扫过四人伤痕累累的模样,
语气中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近似于长辈关切的意味:
“你等修为尚浅,又刚惹了是非,近日便莫要再离开寺中了。好生留在寺内养伤、修行,避避风头,以免再招惹事端,平白丢了性命。须知,机缘虽好,也得有命去取。”
“是,谨遵师祖教诲!”
宋宁四人连忙躬身应诺,
心中也确实稍安。
智通和尚这番嘱咐,
固然有其维护慈云寺稳定、避免再节外生枝的考量,
但那份不让弟子外出涉险的关切之意,
却也真切。
这与他邪道领袖的身份、以及方才果断决定隐瞒张亮死讯的冷酷一面,
形成了复杂而矛盾的统一。
也再次印证了规则所言——
他对寺内弟子,确实极其“护短”。
嘱咐完毕,
智通不再多言,
手持念珠,转身缓缓踱出了血腥气弥漫的禅房。
那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昏暗的光线中,
却将一股无形的压力与“醉道人将至”的浓厚阴云,
留在了房内四人的心头。
慧性狠狠地瞪了宋宁等人一眼,
低喝道:
“听见师尊的话了?都给我老实待在房里养伤!再敢乱跑,老子扒了你们的皮!”
说罢,
也重重摔门而去。
禅房内,
重归寂静,
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摇曳的烛火,
以及四名劫后余生、却前途未卜的“神选者”,
各自沉重的呼吸与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