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寒意,并未因廊下宫灯的昏黄而减弱几分。
自坤宁宫回东宫的路不长,朱雄英却觉得走了许久。
夜风穿廊而过,拂在脸上,带着清醒的凉意,也稍稍吹散了方才殿内那令人窒息、混杂着亲情与算计的气息。
他沉默地跟在父母身后,步履平稳。
朱标亦是无言,只偶尔侧目看一眼身边的长子,目光温和中带着深思。
常氏则似乎还未从方才的议题中完全抽离,眉头微蹙,似在想着什么,脚步却丝毫不慢。
一路无话。
直到踏入东宫地界,那属于“家”、更私密也更放松的气息隐约包裹而来,三人才不约而同地轻轻舒了口气。
“英儿,” 在即将分别回各自寝殿的岔路口,朱标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儿子,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却比平日多了几分郑重。
“今日之事,你皇爷爷、皇奶奶皆是为你长远计。心中若有思量,不必急于一时,更不必为此过分劳神。眼下牛痘、青霉素,确是关乎万千性命之急务、要务,你需分清主次,稳妥处置。”
“儿臣明白,谢父王提点。”朱雄英躬身应道。
他明白父亲话中的深意——
既是对他个人情感的体恤,亦是作为储君对政务优先级的提醒。
常氏走上前,想说什么,但看着儿子在宫灯下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疏淡的眉眼,到了嘴边那关于“常家表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句:“夜深了,忙完事情早些安置,莫要熬坏了身子。”
“是,母妃也请早些安歇。”朱雄英应道,脸上露出一丝安抚的笑意。
目送父母离开,朱雄英在原地静立了片刻。
廊下的宫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孤零零地投在光洁的石板上。
坤宁宫中的一幕幕——
那些陌生的名字、关切的目光、冷静的分析、沉重的期许,一一再次清晰地在脑海中闪过。
徐妙锦、常清萱、刘玉筝……
三个名字,三种可能的人生轨迹,此刻都与他产生了某种确凿无疑的关联。
那份被置于天平上反复衡量的冰冷感,再次隐隐泛起。
但下一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带着夜露的清寒,将胸中那点郁结强行压下。
「想那么多做什么?」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想破头也没用,最终总归要选,也总归要过。」
「眼下,有比这重要得多、也实在得多的事情等着我做。」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自己书房的方向。
那里,有案头堆叠的文书,有格物院与太医院的密报,有关于牛痘推广的章程草案,有关于青霉素验证的最新记录……
这些,才是此刻真正需要他全神贯注、不容有失的“正事”。
皇爷爷最后那番叮嘱,与其说是督促,不如说是一种将他从私人情绪中拉回的锚点。
帝国继承人的婚姻固然是国本,但能活人无数、稳固国基的实政,更是国本中的国本。
心思既定,朱雄英不再犹豫,举步便向书房走去,步伐比方才更快,也更稳。
书房内已是灯火通明。
当值的太监早已备好了热茶,炭盆也烧得正暖,驱散了夜寒。
朱雄英径直走到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坐下,目光扫过案头几份加急标记的文书,那是他晚膳前还未及细看的。
但他没有立刻去碰那些,而是略一沉吟,提高了声音:“来人。”
“奴婢在。”一直侍立在门边的贴身太监立刻躬身近前。
“即刻去《大明日报》报馆,传本王口谕,让主编与负责民生、医卫版面的主笔立刻来东宫见驾。要快!”
朱雄英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是,殿下!”太监心中一凛,不敢多问,连忙小跑着出去传令。
吩咐完,朱雄英这才拿起最上面一份关于西山皇庄牛痘试验的完整报告,再次快速浏览起来。
虽然密报已看过多遍,但细节处仍需反复推敲,尤其是面向百姓宣讲时,如何将那些惊世骇俗却又确凿无疑的结论,用最平实、最令人信服的方式表达出来。
约莫两炷香的功夫,门外便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与太监的通禀声。
“宣。”朱雄英头也未抬。
《大明日报》的主编是一位四十余岁、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姓周,原在翰林院任职,因文笔扎实、心思缜密被朱雄英点名调来主持这新兴的“舆论喉舌”。
他身后跟着两位三十岁左右的主笔,皆是目光沉静、举止稳当之人。
三人深夜被急召入宫,心知必有重大事宜,面上虽保持着镇定,眼神中却都透着一丝紧绷。
“臣等参见太孙殿下。”三人入内,恭敬行礼。
“免礼,看座。”朱雄英放下手中报告,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没有多余的寒暄,开门见山,“深夜急召诸位前来,是为了一件关乎天下万千生灵、迫在眉睫的大事。”
他语气沉凝,让周主编三人心头更是一紧,屏息凝神。
“西山皇庄的牛痘预防天花之法,已由太医院反复验证,确凿无误。”
朱雄英语调平稳,却字字千钧,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与急迫的推力。
“此乃上天庇佑,陛下圣明,亦是大明之福。自今日起,朝廷将全力推行牛痘接种,以绝天花之患。”
他语气斩钉截铁,如同在颁布一道不可违逆的军令。
尽管隐约听到些风声,但亲耳从皇太孙口中听到这确凿的消息、如此坚定的表态,周主编三人仍是心中剧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之色。
他们都是读书人,深知天花之恐怖,此法若成,实是不世之功!
不待他们消化这份震撼,朱雄英继续道,语速加快,条理却异常清晰:“然,新法推行,百姓或有疑虑,甚或惊恐。谣言一起,好事亦能变成坏事。故此,舆论引导至关重要。《大明日报》乃朝廷之口舌,百姓之耳目,在此事上,须得担当大任。”
“请殿下示下!”周主编强抑激动,肃然拱手。
朱雄英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几张便笺,目光锐利地扫过其上提纲挈领的字句,上面是他刚刚理出的要点:“明日,不,后日头版,刊发此讯。文章要点如下——”
他一条条道来,声音清晰有力,没有半分犹疑,仿佛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下达一道道必须精确完成的指令……
“其一,以最醒目之标题,宣告‘天花之难已有解法,朝廷仁政泽被苍生’。需写明,此法乃陛下圣断、太医院验证、格物院襄助而成。桃花渡疫情,朝廷已有万全应对之策,百姓不必惊慌。”
“其二,详述牛痘原理。不必过于深奥,便以太医院‘取牛身之弱毒,激发人身之正气,以御天花之强邪’的‘正气练兵’之说阐释。务必使略通文墨者能懂,市井小民可闻。”
“其三,明确告知,接种之后,或有一两日轻微发热、局部红肿,此乃‘正气’被激发之正常反应,绝非患病,不必惊恐,更不可讳疾忌医。要大力鼓励百姓,尤其是孩童,踊跃接种。”
“其四,”朱雄英语气加重,“刊载陛下对太医院院使、格物院有功博士及一应人员的封赏明旨。升迁、赐服、赏银、荫子,每一项都要写清楚。这不是炫耀,而是要昭告天下——朝廷有功必赏!凡于国于民有大利之奇技巧思、实干苦劳,朝廷绝不吝封赏,必使其光耀门楣,福泽子孙!以此激励后来者,使天下英才皆知,效命朝廷、钻研实学、造福百姓,乃是正途,是大道!”
他顿了顿,看向听得全神贯注的三人:“文章基调,要堂堂正正,充满信心,更要饱含朝廷对百姓的关切之情。务必使读者见之则心安,闻之则意动。周主编,你可能领会?”
周主编早已听得心潮澎湃,不仅仅是为这活人无数的牛痘,更为皇太孙殿下这番缜密周详、深谙人心与政理的布置。
当听到殿下特意强调要详载封赏、以激励天下英才时,他心中更是轰然一震。
「这……这哪里只是一篇宣告瘟疫终结的喜讯文章?这分明是一篇朝廷向天下昭示其重实学、赏功劳、求贤若渴的‘求贤檄文’啊!」
他似是看到,此文一出,天下那些埋头于格物、医术、百工的实干之才,眼中将会燃起怎样的光。
殿下此举,是在为大明铺就一条吸引万千英才的康庄大道!
他深吸一口气,将胸中翻涌的激动与明悟压下,郑重无比地长揖到地:“臣,谨遵殿下谕令!必当亲自督撰此文,务求字字确凿,句句入心,不负殿下重托,不负朝廷仁政,亦不负天下百姓之望!”
“好。”朱雄英点头,“时间紧迫,你等即刻回报馆,连夜赶稿。明日午前,本王要看到实稿。去吧。”
“臣等告退!”周主编三人再行礼,转身匆匆而去,脚步虽快,却似是踩着一团火,充满了使命感与急切。
送走了报馆的人,书房内重新安静下来,方才那种对外宣导的激昂紧迫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
朱雄英揉了揉眉心,却无倦意,目光落在另一份火漆密函上——
那是太医院院使关于青霉素验证的最新呈报。
他展开密函,就着明亮的烛光,一字一句仔细阅读,速度明显缓了下来,眉宇间凝聚着专注与审慎。
上面详细记录了第三例重症患者的用药过程、反应、数据变化。
效果依旧显着,但也提到了工艺的不稳定和提纯的艰难。
院使的笔迹凝重而恳切,字里行间充满了对“神药”的敬畏与对责任的如履薄冰。
朱雄英沉默良久,烛火在他沉静的眸子里跳跃。
终于,他铺开一张雪浪笺,提起御笔。
落笔的速度不快,每一笔都显得沉稳有力。
他先是对太医院上下,尤其是院使的辛勤与严谨表示了肯定。
接着,笔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郑重,笔下字迹也愈发端正:
“......青霉素之用,关乎生死,关乎军国,关乎未来医学之新途。其验证,宁可缓,不可错;宁可苛,不可纵。凡用药剂量、时机、反应,事无巨细,皆需记录在案,反复核对。工艺制备,步步为营,务求纯净稳定。若有丝毫存疑,宁可暂停,亦不可冒进。”
他写写停停,有时会搁笔沉思片刻,似是在字斟句酌,确保每一条指示都精准无误,每一分关怀都恰到好处。
这封信,不同于方才对报馆的明令部署,更像是一位深知前路艰险的统帅,对深入敌后执行绝密任务的忠诚部下,发出的最沉静也最坚定的叮嘱与托付。
“此非不信任,实乃此物干系太大,不容有半分差池。望卿等体察此心,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态,继续深研。一应所需,朝廷必全力支应。功成之日,卿等活人之功,必彪炳史册。”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想起那军汉伤口上“一丝属于健康肉芽的粉红色”,想起院使颤抖的肩膀。
他蘸了蘸墨,继续写道:
“医者仁心,更需坚心。前路或有反复,或有挫折,此乃探索之常。望卿勿因一时之困而气馁,勿因外物之扰而分神。但守严谨之法,持敬畏之心,则金石可镂,功必可成。朝廷与天下苍生,静待佳音。”
这既是对青霉素研究的指示,亦是对那位背负巨大压力的老医者的宽慰与勉励。
信写毕,他轻轻吹干墨迹,又从头至尾细细读了两遍,确认措辞妥当,意思清晰,既有要求,有关怀,更有坚定的支持。
这才取过一个小巧的鎏金银龙纹函,将信笺装入,盖上自己的小印,用火漆封好。
“来人。”
“奴婢在。”
“将此函,即刻送往西山皇庄,面交太医院院使。不得有误。”
“是!”
内侍双手捧过密函,疾步退出。
做完这一切,朱雄英才真正向后靠进椅背,长出了一口气。
窗外的夜色,深浓如墨。
远处隐约的更漏声,丈量着这漫长春夜的深度。
书房内,一灯如豆,却顽强地撑开一片光明,将他清瘦而挺直的身影,牢牢地锚定在这坚实的土地上。
这孤灯照亮的不只是案头文书,更是他脚下这条已然选定、漫长而切实的路。
夜正深,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