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那两位心思各异、步履匆匆的东瀛使者,朱雄英在侧殿中静坐片刻,将方才谈判的种种细节、双方承诺、以及后续需跟进落实的条款,在脑中又细细梳理一遍,确认无甚疏漏,方才起身。
“更衣,去春和殿。”他吩咐道。
东瀛之事虽已大致敲定,但最终定策、用印签约,仍需禀明父王。
然而,当他匆匆赶到春和殿时,当值的内侍却禀报,太子殿下刚被陛下紧急召往乾清宫议事去了。
朱雄英脚步一顿,眉心微蹙。
这个时辰紧急召见?莫非是西南军情有变?还是北方边关出了纰漏?
他不及多想,转身便往乾清宫方向疾行。
能让皇爷爷此时召父王紧急议事,绝非小事。
乾清宫东暖阁内的气氛,与他方才所在的东侧殿截然不同。
那里是外交博弈的从容算计,这里却弥漫着一股近乎凝滞的沉重与压抑。
檀香依旧袅袅,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凝重气息。
朱元璋负手立于巨大的《大明混一图》前,背影如山岳般沉凝,又似蓄势待发的火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他手指点在舆图上“应天府”周边某处,久久未动。
朱标垂手立于御案一侧,面色沉肃如铁,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手中紧攥着一份墨迹犹新、边角已被捏出褶皱的奏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南郊二十里,桃花渡。十日之内,亡七十九人。”
朱标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挤出。
“初起发热憎寒,旋即头面、周身发出痘疮,脓血淋漓,高烧不退,呕血而亡者十之五六。应天府尹协同太医院两位院判亲往查验,确认……乃‘痘疮’无疑。”
“痘疮”二字,如同两颗冰锥,狠狠凿入温暖的殿宇,让空气瞬间冻结。
天花!
这个在明代令人闻风丧胆、谈之色变的名字,代表着高达三成的致死率,以及幸存者脸上身上终生无法消退的恐怖疤痕。
一旦在人口稠密、四方辐辏的金陵城爆发开来,蔓延失控……
朱雄英几乎能立刻想到那副地狱般的场景——
尸骸枕藉,十室九空,流民四散,瘟疫随漕运、官道蔓延全国,届时人心惶惶,朝局动荡,甚至可能动摇国本!
这绝非危言耸听。
历史上,天花数次大流行,都曾造成人口锐减、社会崩溃的惨剧。
更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次生灾害。
朱元璋与朱标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更深层的忧虑。
朱标心中沉重。
「消息一旦彻底传开,金陵城内必将米珠薪桂,奸商囤积居奇,愚民抢购骚动,流言蜚语横行……」
朱元璋的目光扫过舆图上纵横交错的街巷,似是看到了那暗流涌动的恐慌。
「五城兵马司奏报,今晨城内已隐隐有流言,称‘瘟神降罚’,人心已然浮动。若处置不当,恐未死于疫,先乱于内!」
他缓缓转过身。
这位尸山血海中闯出、见惯生死的帝王,此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却翻滚着骇人的雷霆与深切的忧虑。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疫的凶险,更清楚若在帝国都城、天子脚下爆发,将意味着什么。
“传咱旨意。”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摩擦般的冷硬质地,一字一句,回荡在寂静的殿中。
“即刻起,封闭桃花渡周边十里,许进不许出。所有痘疮患者及密切接触者,就地隔离,敢有隐瞒逃匿者,立斩!调太医院半数太医,携带所有库存‘败毒散’、‘升麻葛根汤’药材,前往救治。五城兵马司加派兵丁,严查各门,凡有发热、出疹者,立即扣押移送。应天府,全力配合,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一连串命令,迅疾如雷,狠辣果决,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味。
这是应对瘟疫最直接、也最残酷的方式——
隔离、封锁、不惜一切代价将疫情扼杀在萌芽。
“儿臣遵旨!即刻去办!”朱标肃然领命,转身便要出去安排。
“孙儿参见皇爷爷,父王。”朱雄英此时方才稳住呼吸,踏入殿中行礼。
他敏锐地察觉到殿内异常凝重的气氛,以及皇爷爷、父王脸上那前所未见的沉重。
朱元璋的目光扫向他,深邃难测,随手将御案上那份奏章拿起,递了过去:“英儿,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个。”
朱雄英上前双手接过,快速浏览。
越看,心头越是沉重。
奏报描述的症状、传播速度、死亡率,皆与他在后世史料中见过的天花爆发记载一般无二。
疫情地点桃花渡,乃漕运码头之一,人员往来复杂,若控制不住……后果不堪设想。
「天花……果然是它。明初医药条件,对付此疫,难如登天。隔离之法,虽有必要,但效果有限,且极易激起民变。若有一二携带病毒者逃出,便是星火燎原……」
他眉头紧锁,脑中飞快思索。
作为穿越者,他自然知道最有效的预防手段——疫苗。
但这个时代,哪里有疫苗?
「等等……疫苗是没有,但人痘接种术似乎在中国早有渊源,宋元时期已有记载,只是风险极高,且并未普及。」
「至于更安全有效的牛痘……那是十八世纪末英国医生琴纳的发现,现在提出来,会不会太过惊世骇俗?依据何在?」
正当他心思电转,权衡利弊,苦思如何既能解决眼前大难,又能不显得过于“未卜先知”时,御座上的朱元璋,却将他心中的波澜听了个一清二楚!
「人痘?牛痘?疫苗?琴纳?此乃何物?似乎是一种预防痘疮之法?英儿竟然知晓?听其心声,似乎那‘牛痘’之法,比‘人痘’更为安全有效?!」
朱元璋心中剧震,但面上丝毫不露,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更加锐利地盯住了自己的孙子。
他不动声色,缓缓开口,声音带着沉重的压力:“英儿,此疫凶险,你可有看法?”
朱标也看向儿子,眼中带着忧虑与一丝期待。
他知道这个儿子常有惊人之语,或许……
朱雄英深吸一口气,知道此刻容不得太多犹豫。
疫情如火,必须当机立断。
他斟酌着语句,以一种略带不确定、仿佛回忆思索般的语气开口道:
“皇爷爷,父王,孙儿方才览此奏报,心甚忧之。痘疮之烈,古今皆惧。孙儿尝闻前代医书有载‘人痘’接种之法,以痘痂粉吹入鼻窍,或可预防,然其法凶险,稍有不慎便致人死命,故流传不广,医家亦多慎言。”
他先抛出相对已知但高危的“人痘”,作为铺垫,随即自然转折:
“孙儿因而思及,或可另辟蹊径。昔年翻阅前朝杂记、野史笔记,以及听一些老内侍、嬷嬷谈及民间旧闻,似乎……另有端倪。”
他顿了顿,似是在努力回忆,同时组织着语言:
“孙儿记得,有杂记提及,岭南某些地方,曾有牧牛之人,世代与牛相处,却极少得痘疮。又有野老传闻,言挤奶工妇,偶尔接触牛身痘疮,反得轻症,愈后亦不再染人痘。”
“甚至……前朝有医家隐约提及,可取‘牛痘’之浆,接种于人臂,或可令人出痘轻微,从而获得对‘人痘’之抵御……然此法记载模糊,多以‘偏方’、‘奇闻’视之,未得正统医家重视,更未见推行。”
他将牛痘接种法的核心原理,包裹在“人痘高危故寻他法”、“杂记野闻”、“前朝医家隐约提及”的多层外衣下说出,给出了更合理的思考链条。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果然!英儿果然知晓预防之法!‘牛痘’……取牛身之痘,种于人臂,令人出轻症,而后获得抵御人痘之能?!听其意,竟比那凶险的‘人痘’更为安全?!」
「此等奇思,闻所未闻!然听其描述,似有几分道理……若真能行,岂不是根治痘疮之妙法?!」
但他面上依旧深沉,只是目光更加专注,示意朱雄英继续说下去。
朱标则是听得一愣。
人痘之法他偶有耳闻,亦知其凶险。
而这牧牛者不得痘?挤奶工染牛痘而轻症?接种牛痘以防人痘?
这些说法他闻所未闻,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看儿子由人痘引出,神色认真,逻辑连贯,又不似妄言。
“英儿,你所言这些杂记传闻,可能确定?此事关乎万千百姓性命,非同儿戏!”
朱标肃然问道,他担心儿子是病急乱投医,拿些道听途说来应付。
朱雄英神情郑重地回道:“父王,儿臣岂敢妄言?然这些记载散碎,多语焉不详,更无成功例证。儿臣也只是因疫情紧急,方才想起串联。或许……只是民间以讹传讹,不足为凭。”
他先退一步,降低期待,随即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思考的光芒:
“不过,皇爷爷、父王,孙儿以为,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既有‘人痘’凶险之前车,探寻‘牛痘’此等或更稳妥之法,便有了缘由。牧牛者少患痘疮,此现象或许并非偶然。牛与人均为血肉之躯,或有些许相通之理?太医院汇聚天下名医,精通医理,熟谙药性。何不以此为契机,命太医院精选精通瘟疫、疡科之太医,专门探究此‘牛痘’之说?”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语气也越加沉稳有力:
“或可令他们深入民间,访查那些常年与牛相处之农户、牧童、挤奶工,详询其是否确少患痘疮,或患痘后症状是否轻微。同时,可遴选死囚或自愿者,以严格之法,尝试取牛身之良性痘浆,小范围接种观察。若果真有效,再逐步推行。即便此法最终无效,也不过是耗费些人力物力,探究一番罢了。但若万一有效……”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朱元璋和朱标:“那便是活人无数、功在千秋、泽被万世之大德!我大明将从此不再畏惧痘疮之疫!纵是只有一线可能,也值得倾力一试!何况,目前太医院应对痘疮,除隔离、用药外,似也无更好良策。探寻新法,亦是尽责。”
朱元璋听完,心中已是波澜起伏,脸上却依旧看不出太多情绪。
他沉默片刻,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目光在朱雄英脸上停留良久。
「深入民间访查……遴选死囚或自愿者试种……小范围观察……逐步推行……」
朱元璋在心中反复咀嚼着孙子的提议。
「咱大孙思虑,竟如此周详!并非贸然要求推行,而是先探查、后试验,循序渐进,将风险降至最低。俨然已有老成谋国之风!」
「牛痘……若真能成,确是不世之功!可若不成,或酿出乱子……太医院那帮老家伙,食古不化者众,骤闻此等‘以牛防人’之论,只怕未必心服,暗中掣肘也未可知……」
他看向朱标:“标儿,你以为如何?”
朱标沉吟道:“父皇,英儿所言,虽听起来有些离奇,但由人痘之弊引出,倒也有迹可循。牧牛者少患痘疮,儿臣似乎也曾偶有耳闻。太医院中或有相关记载亦未可知。如今疫起突然,凶险异常,常规之法,收效甚微,且易生民变。”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道:“英儿之法,虽是探寻未知,却规划有序,先查后试,稳扎稳打。纵使不成,亦无大害。儿臣以为……或可一试。命太医院秘密探查、谨慎试之,亦无不可。只是……太医院内,需有得力且开明之人主理,方能排除异议,切实推行。”
朱元璋又沉默了一会儿,殿中只剩下他手指敲击桌面的笃笃声,每一下都似是敲在人心上。
终于,他停止了敲击,抬起眼,目光如电,直视朱雄英,做出了决断:“既如此,此事便交由你来办。”
朱雄英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孙儿遵旨!定当尽心竭力!”
“不是尽心竭力,”朱元璋的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是必须给咱办成,办妥!”
他站起身,走到朱雄英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感:
“咱准你全权负责此事。可调动太医院相关人手,查阅一切典籍案卷。可出皇榜,征召民间对此有见识之奇人异士,或熟知牛、马牲畜疫病之兽医。可拨内帑银钱,采买所需牛只、物资。探查、试验所需之死囚或自愿者,皆由你选定,需立生死状,厚恤其家。一应过程,必须秘密进行,不得外泄,以免引起恐慌。每一步进展,需随时向咱与你父王禀报。”
他一连串的命令,将权限、资源、注意事项交代得清清楚楚,显然在刚才的沉默中,已深思熟虑。
“记住,”朱元璋盯着朱雄英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此事关乎无数百姓性命,亦关乎社稷安稳。许你便宜行事,但若有差池,或试验过程中酿出更大疫情,咱唯你是问!太医院中,或有异议,咱许你临机专断之权,凡阻碍探究、阳奉阴违者,无论品级,皆可严惩!务必给咱趟出一条切实可行的路来!”
话音落下,暖阁内一片死寂。
只有更漏滴水声,清晰可闻。
朱雄英迎着祖父的目光,似是看到了其背后那如山如海的期盼、如铁如冰的警告,以及那万千在瘟疫阴影下瑟瑟发抖的黎民百姓。
这是巨大的信任,也是沉甸甸的责任和压力,更是一柄尚方宝剑。
他深吸一口气,撩袍跪地,朗声道:“孙儿领旨!定不负皇爷爷、父王重托!必谨小慎微,循序推进,查明真相,以解疫患!”
他知道,这是穿越者的知识改变历史、拯救万千生灵的机会,也是对他能力的一次重大考验。
牛痘接种法在原理上是可行的,但具体操作细节、如何在这个时代安全地实现,都需要他带领这个时代的医者去摸索、去验证。而皇爷爷的最后一句,已为他扫清了可能的人为障碍。
“起来吧。”朱元璋挥手,语气稍缓,“标儿,你从旁协助,协调各部,务必为英儿探查此事,扫清障碍。”
“儿臣遵旨!”朱标也应下,看向儿子的目光中,充满了信任与鼓励。
“另外,”朱元璋坐回御座,神色恢复冷峻,“桃花渡之疫,按原定方略处置,封锁、隔离、救治,不得有误!双管齐下,方是万全之策!”
“是!”朱标与朱雄英齐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