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关于江南沈家及其同党抄没家产的最终统计结果,由户部、刑部、锦衣卫三方核对无误后,汇编成册,呈递御前。
太子朱标手持这份沉甸甸的清单,步履略显急促地步入乾清宫东暖阁,素来沉稳的脸上,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震动。
“父皇!”朱标将奏册双手奉上,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紧绷,“江南沈氏及其同党抄没家产,初步清点已毕,数目……已统计出来,请父皇御览。”
朱元璋正批阅奏章,闻言抬首,见儿子神色有异,眉头微挑,接过奏册,展开细看。
目光落在最后汇总的那一行数字上时,这位一生见惯金山银海、尸山血海的开国雄主,捏着奏折边缘的手指,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暖阁内,檀香依旧袅袅,但空气却仿佛瞬间凝滞。
“折合现银、金玉、古玩、字画、田庄、铺面、盐引、船引等诸项……”
朱元璋的声音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千钧重量,缓缓吐出,“总计,两千九百八十七万两有奇。”
他略一停顿,目光落在最前面那行触目惊心的数字上:
“其中,首犯沈氏一家,独占……一千七百四十三万两。”
“一千七百四十三万两……”
朱元璋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将奏册轻轻合上,放在御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他靠在椅背上,半阖着眼,久久不语。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更漏滴答,清晰可闻。
朱标屏息凝神,他能看到父皇垂下的眼睑在微微颤动,下颌的线条绷得极紧。
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暴怒,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冰冷情绪的沉默。
「一千七百多万两……一个商人,不,一个商贾之家,竟能聚敛如此巨富!」
朱元璋心中,惊涛骇浪。
他并非不知江南豪商富庶。
当年沈万三“资巨万万,田产遍于天下”的传说,他亦有所耳闻。
但耳闻是耳闻,当这骇人听闻的数字,以如此确凿、冰冷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时,带来的冲击,依旧是前所未有。
去年的岁入还没有统计出来,但这几乎已是前年国库岁入的八成有余!
而这,还仅仅是沈家明面上被查抄的资产!那些隐匿的、转移的、以各种名目存在的财富,又该有多少?
「富可敌国……真正的富可敌国!不,是富可敌咱!」
一股冰冷的怒意,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忌惮,在他胸中翻涌。
这些蠹虫,趴在大明的躯体上,吸食民脂民膏,竟能肥硕至此!而之前朝廷每年为了几十万两的军费、赈灾款,还要精打细算,与户部扯皮!
他想起自己为省宫中用度,节衣缩食,皇后亲自带领嫔妃纺织;想起之前北伐时,为了一万匹战马的草料,他与徐达在军帐中反复核计……
而这沈家一府之藏,便可轻松支应数次此等规模的北伐!
更让他心惊的是,如此巨富,竟敢将手伸向朝廷新政,意图阻挠国策!其心可诛!其罪当灭九族!
「杀得好!抄得好!」
「不如此,不足以震慑天下!不如此,不足以彰显国法!」
暴怒之后,一股更深沉的思绪,涌上心头。
「英儿当初建言,改制商税,进行官营海贸,咱虽觉其思虑深远,然未必如此急迫……如今看来,是咱小觑了这些商贾之力,也小觑了其祸!」
「商贾之利,竟至于斯!若不能纳于朝廷掌中,任其聚敛,则今日有沈家阻挠新政,明日便可能有张家、李家,动摇国本!」
「商税之改,官营海贸,势在必行!且必须快,必须狠!」
这一刻,朱元璋对孙子朱雄英之前提出的种种针对商业、海贸的改制建言,有了前所未有的认同与紧迫感。
但同时,另一个念头,也如野草般疯长。
「近三千万两……」
饶是他身为天下至尊,此刻心跳也不由快了几分。
这是一笔足以做太多事情的巨款!
北伐蒙元,彻底解决此患,是他毕生之志。
然北伐耗资巨大,虽有上次孙子拍卖之巨款,近年来改革不断,国库仍时常捉襟见肘。迫不得已定下三年扩军之策。
如今神机营新军再显神威,云南一战又一次证明其价值。原定扩军十万之策,正可借此东风,加速推行!
若有此巨资注入……
朱元璋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四射,方才那冰冷的怒意,已被一种属于开国帝王的雄心和决断所取代。
“标儿,”他看向朱标,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沈家之财,取之于民,当用之于国!此等不义之财,正好充作国用!”
朱标精神一振:“父皇英明!不知此巨款,父皇意欲如何使用?”
朱元璋手指敲击着御案,缓缓道:“首要之务,便是加速神机营扩军事宜!原定三年扩军至十万,咱看,有了这笔银子,年内便可完成!火器锻造、甲胄制备、兵员粮饷,皆可宽裕支应!”
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北元残部,屡屡犯边,实为心腹之患!待新军练成,兵精粮足,咱要彻底解决此患,永绝后顾之忧!”
朱标闻言,心中亦是激荡。肃清北疆,亦是他的夙愿。
但他思虑更周,沉吟道:“父皇所言极是。然极速扩军,骤然大举北伐,恐有风险。或可先以精兵小规模出击,扫荡边患,既可练兵,亦可震慑北元。”
“嗯,有理。”朱元璋颔首,他并非冒进之人,“具体方略,着兵部详细筹划。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此次北伐,或可让老四也参与其中。”
朱标心中一凛,抬头看向父皇。
朱元璋缓缓道:“老四近日‘闭门思过’,颇有‘悔改’之意。他久在北平,熟知北边地理气候,亦曾与蒙元交手,颇有战功。此番开拓令既定,他既表忠心,朝廷也当示以宽仁,给个机会。”
他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让他领一支偏师,协同北伐,一是戴罪立功,二是……也看看他,是真有悔过之心,愿为朝廷效力,还是……包藏祸心,另有图谋。届时,北伐军中自有咱安排的心腹大将坐镇,量他也翻不起浪来。”
“正好,也借北伐之机,检验其心。可令其部为前锋,专司啃下大宁卫以北、辽河套那几个地势险要、北元经营日久的据点。成了,是他份内之功;若有不谐或损耗过甚……那也是战事常态,朝廷正好借此......”
朱元璋的目光变得深邃,“再瞧瞧他燕藩的家底,究竟厚实到了何等地步。”
朱标瞬间明白了父皇的深意。
这是将北伐作为一块试金石,也是一道枷锁。
既给了朱棣一个“将功折罪”、重获信任的台阶,也将其置于朝廷大军监控之下,并可借战事消耗其潜在实力。
一举数得。
“父皇思虑周详,儿臣以为可行。”朱标点头,这确实是个稳妥的法子。
只是在点头的刹那,他眼帘微垂,一丝极快、又极复杂的情绪——
那是介于兄长对弟弟处境的本能不忍,与储君对潜在威胁的理性警惕之间的微妙波动。
那丝波动掠过他的眼眸,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思虑所取代。
他明白,这已是最优,也是最必要的安排。
“此事稍后再议,北伐非一日之功,需从容布置。”
朱元璋将北伐之事暂且按下,目光又落到那奏册上,忽然想起一事,“对了,沈家当初在珍宝楼,以三百七十万两拍得的那个……浙江布政使司新式纺车的什么‘独家授权’,如今沈家已抄没,这名额,该如何处置?”
朱标闻言,也微微皱眉。
这确实是个问题。当初拍卖,是为筹集资金,也带有些许“千金市马骨”,鼓励商人参与新政的意味。
如今拍得者被抄家,这名额自然回归朝廷。
是重新拍卖?还是另作安排?
“儿臣亦在思忖此事。”
朱标沉吟道,“若再次拍卖,恐引人非议,以为朝廷出尔反尔。若直接收回,由官府经营,又恐失了当初鼓励商事之初衷。且浙江一地,乃大明第二大经济繁华省份,新式纺车推广,关乎赋税、民生,亦不宜久拖。”
朱元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官府经营,效率低下,且与当初‘价高者得’、鼓励商贾踊跃参与的公告相悖。朝廷刚刚重拳处置沈家,若立刻将此利收回官有,恐令天下商人以为朝廷言而无信,与民争利,寒了后来者之心。不妥。」
「重新拍卖,面子上不好看。世人会如何议论?说朝廷办一次拍卖,抓一家首富,再拍一次,莫非等着抓下一家?成了笑话。且经此一事,恐无人敢轻易接手,或有人趁机压价,有损朝廷威信与收益。亦非良策。」
他目光忽然一闪,想到了那个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点子、却每每能切中要害的孙子,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但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先看向朱标,问道:“此事……标儿,你可有想法?”
朱标思索片刻,谨慎答道:“儿臣暂无两全之策,或可交户部与浙江布政使司共议?”
朱元璋这才仿佛不经意般道:“不如,叫英儿来。这麻烦本就是他那些新奇点子惹出来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咱倒要看看,他这个‘系铃人’,如今长了多少能耐,能不能把这铃铛解得漂亮。”
朱标也笑了:“父皇说的是。英儿于经济之道,常有奇思,或能有两全之策。”
“传旨,”朱元璋对内侍道,“宣皇太孙即刻来乾清宫见驾。”
“奴婢遵旨。”内侍领命,匆匆而去。
朱元璋重新拿起那份沉甸甸的抄家清单,目光再次扫过那惊人的数字,眼中光芒闪烁。
「一千七百万两……」
「沈家之覆,是警钟,也是钱囊。」
「北元之患,当用此利刃斩断!」
「老四之心,便借北伐之炉火,再炼他一炼!」
「至于这纺车名额……且看英儿,又能给咱带来何种惊喜。」
暖阁内,檀香依旧。
但帝国的舵轮,已因这一笔突如其来的巨款,以及随之而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开始加速转向一个更加激流汹涌的未来。
而这一切的谋划与变局,都将在那位年幼的皇太孙到来之后,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具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