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孙朱雄英再次视察龙江船厂,并对新船建造做出重要指示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金陵城的暗流中激起了新的涟漪。
秦淮河畔,一处看似普通的深宅大院,密室之中,烛光摇曳,映照着几张神色阴郁的面孔。
仍是那群“心怀叵测”的江南豪商,只是此刻室内的气氛比以往更加凝重。
“诸位,最新的消息。”
沈氏家主,那位面容清癯的老者,声音低沉,“龙江船厂那边,新提举是个匠户出身的老头,靠着巴结皇太孙上位,正没日没夜地督造新船。看那架势,朝廷是铁了心要大力推行这海运之策了。”
一个身材肥胖的粮商冷哼一声,脸上肥肉抖动:“哼!匠户提举?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朝廷这是无人可用了吗?如此下去,我等的漕粮、陆运生意,岂不是要断送在这等贱役和那黄口小儿手中!”
另一名丝绸商人忧心忡忡:“更棘手的是,听闻皇太孙对那‘靖海级’新船极为看重,要求船厂全力赶工,甚至有意大规模建造。若其成势,海贸一开,我等依托运河、官道建立的百年基业,必将受到巨大冲击!”
密室内一片愁云惨淡。
然而,更令人心惊的消息还在后面。
沈家主环视众人,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道:“还有一事,诸位需知晓。燕王府那位……姚广孝法师,已于前夜……被陛下赐死于诏狱了。”
“什么?!”
“姚广孝死了?!”
“陛下……陛下竟如此果决?!”
满座皆惊!
众人脸上瞬间血色尽褪,露出难以置信的惊恐之色。
姚广孝是何等人物?那是燕王朱棣的心腹谋士,竟然说杀就杀了?
这背后传递出的信号,让这些在商海政界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们,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这意味着,陛下对任何试图挑战朝廷新政、甚至只是暗中掣肘的力量,都绝不容情!
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沈家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陛下天威难测……此事,足见朝廷推行新政之决心,已无可动摇。吾等此前种种动作,恐已引起陛下注意。”
那胖粮商擦了擦额角的冷汗,颤声道:“那……那依沈公之见,我等该如何是好?难道就坐视不理,任凭朝廷断我等财路?”
沈家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挣扎,沉默片刻,方道:“坐以待毙,绝非良策!朝廷决心虽大,然,这新政触及利益甚广,岂会一帆风顺?此时退缩,前功尽弃!”
他顿了顿,阴恻恻地说:“明刀明枪自然不可,但暗中使绊,延缓其进度,却未必不能。龙江船厂工匠数千,物料供应繁杂,工部胥吏众多,总有缝隙可钻。或可散播谣言,言此船耗费巨万,劳民伤财,乃与民争利;或可重金贿赂关键胥吏,在物料、工费上稍作拖延;甚至……可暗中鼓动国子监那些读死书的酸儒,让他们以上书谏言的方式,反对‘以匠代士’,抨击船厂靡费,从清议上施加压力!”
他看向众人,目光锐利:“此事需更加小心,动作要更隐秘!但必须做!要让朝廷知道,这新政,并非无人反对!要让陛下看到,这滔滔人言,亦不可轻忽!”
这些豪商彼此对视,眼中虽有恐惧,但更多的却是对财富和传统利益格局将被打破的不甘。
在巨大的利益和恐惧的驱使下,一场更加隐秘、却也更加危险的暗流,开始悄然涌动。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在锦衣卫的严密监控之下。
乾清宫东暖阁内,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正躬身禀报,将江南豪商密室聚会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个人的表情,都巨细无遗地复述了一遍。
朱元璋端坐龙椅之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
朱标侍立一旁,眉头微蹙,听到江南商贾竟欲鼓动国子监生事,眼中闪过一丝怒意。
蒋瓛禀报完毕,悄然退出殿外,等候进一步指示。
朱标上前一步,沉声道:“父皇,这些江南豪商,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串联密谋,散布谣言,甚至意图蛊惑士子,动摇国本!儿臣以为,当立即下令锦衣卫,将为首之人缉拿审讯,以儆效尤!”
朱元璋却缓缓抬起手,制止了朱标,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近乎残酷的笑意。
“标儿,稍安勿躁。”
他目光深邃、冰冷,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那些正在暗中蠢蠢欲动的魑魅魍魉。
「跳梁小丑,终究是忍不住要跳出来了。」
「之前留着他们,是想先集中精力敲打老四,稳住宗室内部。如今老四这边暂时安分了,正好腾出手来,收拾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
「散播谣言?贿赂胥吏?鼓动清议?哼,手段倒是老套,但确实能制造不少麻烦。」
「也难怪他们狗急跳墙,这官营海贸一开,等于掘了他们祖辈攒下的根基……可惜,大势所趋,岂是区区商贾所能阻挡?」
「也好!风浪越大,鱼越贵!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这朝堂上下,到底有多少人跟这些蠹虫沆瀣一气,有多少人只顾私利,不顾国策!」
「咱就等着!等他们把动静闹得再大些,等那些藏在暗处的牛鬼蛇神都自己蹦跶出来!」
「这把火,他们想添,就让他们添!咱倒要看看,这火烧起来,最后会烧到谁的身上!」
「正好一并清理了!给标儿,给英儿,理清道路,扫除障碍!省得咱百年之后,这些蠹虫再来掣肘新君!」
「这个恶人,就让咱来做!史书工笔,要说咱朱元璋滥杀,那就让他们说去!只要咱大明的江山稳固,国祚绵长,后世子孙能坐得稳这天下,咱背这点骂名,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这里,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对朱标道:“标儿,此事,咱自有主张。你现在要做的,是稳住朝局,推进新政。至于这些宵小之辈……咱要看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样!蒋瓛!”
蒋瓛应声而入。
“给咱盯紧了!一应人等的言行,接触了哪些官员,都要给咱查得清清楚楚!但暂时不要动他们,咱要……放长线,钓大鱼!”
“臣,遵旨!”蒋瓛领命,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
接下来的几日,在江南豪商巨量钱财的推动下,金陵城内暗流汹涌。
关于龙江船厂“耗费国孥”、“与民争利”的谣言开始悄然散播;工部一些底层具体办事的胥吏,收到了来路不明的“孝敬”,虽未敢明目张胆破坏,但办事效率似乎无形中慢了些许;更有些自诩清流的御史言官、国子监生,开始收到一些“民间疾苦”、“朝廷新政弊端”的“匿名投书”,言辞恳切,忧国忧民。
终于,这股暗流开始涌上明面。
几日后的朝会之上,先后有几名御史出列,言辞激昂,或弹劾工部督造新船“靡费过巨”,或质疑“以匠为官”有违祖制,或忧心“开拓海疆”会引来倭患,劳民伤财。虽然言辞还算克制,但反对新政的苗头已清晰可见。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朱元璋,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奏报,目光扫过丹陛之下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心中冷笑。
「鱼……开始咬钩了。」
「好!很好!让这些蠹虫再蹦跶蹦跶!」
「咱倒要看看,这潭水底下,到底藏着多少淤泥!」
一场看似因新政而起的朝堂风波,在朱元璋的冷眼旁观下,正朝着他预设的方向,悄然演变为一场席卷朝野、旨在为新政和未来继承人扫清障碍的滔天巨浪。
而这风暴的中心,正是那看似沉默,却已磨利了屠刀的洪武大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