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离去后,乾清宫东暖阁内恢复了寂静,但那凝重的空气却久久未散。
朱元璋独自坐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眼中光芒闪烁,显然还在消化孙儿那番石破天惊的“开拓”之论,以及那封密信带来的余震。
良久,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断取代。
此事,必须让标儿知晓!
不仅是为了商议,更是为了……坚定标儿的信心。
让他明白,他这个太子,大明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必须拥有相应的手段和胸襟来驾驭这庞大的帝国,包括那些可能心怀异志的兄弟子侄!
“来人。”朱元璋沉声道。
内侍应声而入。
“传太子即刻来见。”
不过片刻,太子朱标便匆匆赶到乾清宫。
他身着常服,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政务后的疲惫,但步履依旧沉稳,气度雍容。
“儿臣参见父皇。”
朱标躬身行礼,目光敏锐地察觉到父皇神色间的凝重不同往常,“不知父皇急召儿臣,有何要事?”
朱元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了指一旁的锦墩:“坐。”
待朱标坐下,朱元璋才将御案上那张已被抚平但褶皱犹存的纸条,推到了朱标面前,声音平静无波:“标儿,你先看看这个。”
朱标有些疑惑地接过纸条,低头看去。
当他的目光扫过那行字——“龙江新船,非为宝货,实为利刃。海道若通,江南根基动摇。—— 北边关切。”时,他的瞳孔也是微微一缩,脸上的温和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锐利。
他看得比朱雄英更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心中掂量了数次。
他没有立刻惊呼或愤怒,而是缓缓抬起头,看向朱元璋,眉头微蹙:“父皇,此物……从何而来?‘北边关切’……所指为何?”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其中蕴含的冷意,却让熟悉他的人知道,这位以仁厚着称的太子,已然动怒。
朱元璋将蒋瓛密报的经过简要说了一遍,末了,补充道:“此事,目前仅限朕、蒋瓛、密探及英儿知晓。”
听到“英儿”也已知晓,朱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便恢复了清明。
他放下纸条,沉默片刻,才缓缓道:“四弟……他竟如此迫不及待么?还是……被人误导,行差踏错?”
朱元璋看着长子,心中暗自点头。
标儿的第一反应不是暴怒或恐惧,而是冷静地分析可能性,这份沉稳,正是储君应有的气度。
他心中感叹:
「标儿外示仁柔,内里却极有主见,且遇事沉稳,能持大体。咱这太子,选得没错!」
“是迫不及待,还是行差踏错,眼下尚难断定。”
朱元璋淡淡道,“不过,英儿方才在此,倒提出了一个应对之策,或许……也是一条解决我大明宗室问题的根本之道。”
接着,朱元璋将孙儿那套“以开拓代削藩”的构想,详细地向朱标阐述了一遍。
从鼓励藩王向外开拓,到《宗室开拓令》的设想,再到“化内耗为开拓”的核心思路。
朱标起初有些惊愕,越听神色越是凝重,到最后,眼中已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他不禁想起,之前儿子与他商议军事革新时,曾隐约提过“需建立学府,系统培养将才,既习古之战阵,亦通新式火器”之语。
当时只觉想法新颖,未料今日竟被父皇以此种形式运用,且思虑更为周详老辣。
他身为太子,处理国政多年,深知宗室问题的棘手和“推恩令”推行中遇到的隐性阻力。
朱雄英的这个构想,看似异想天开,却直指要害,将内部矛盾导向外部空间,其格局和气魄,远超寻常权谋!
“英儿此策……真是……石破天惊!”
朱标忍不住赞叹,但随即冷静下来,“然,此举牵涉甚广,风险亦巨。藩王在外,如何制衡?粮饷后勤,如何保障?若其坐大,尾大不掉,又当如何?”
朱元璋满意地点点头,标儿能看到机遇,更能看到风险,这很好。
“风险自然有。但比起他们在内地拥兵自重、窥伺神器,风险可控得多!朝廷手握大义名分、漕运命脉、火器之利,更有英儿层出不穷的新政增益国力,驾驭之道,自有章程!关键在于,此策给予诸王的是荣耀和出路,而非猜忌和打压,可从根本上缓解矛盾。”
朱标沉吟良久,眼中光芒越来越亮,最终重重点头:“父皇圣明!儿臣以为,英儿此策,虽看似冒险,实则高瞻远瞩,乃化解宗室内耗、开万世太平之良方!纵有风险,亦值得一试!”
见太子也认同此策,朱元璋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消失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不过,此乃长远之计。眼下北边之事,需先行处置,以儆效尤,也为这‘开拓’之策,扫清障碍。”
他身体微微前倾,低声道:“咱已想好了。再过几月,便是咱的六十万寿。咱欲以此为名,召老四,还有老二、老三、老五他们几个年长的,一并回京贺寿。同时,让老四将高炽、高煦几个孩子,还有他的王妃,都带来。就说……你母后想念孙子了,想看看他们。”
朱标闻言,立刻明白了父皇的用意。
这是要以亲情为表,行敲打与控制之实!将四弟的家眷“请”到京城,无疑是最好的质保。
他心中微凛,但并未反对,这是帝王家的无奈,也是维护稳定的必要手段。
“父皇思虑周全,儿臣赞同。”
朱元璋继续道:“还有,英儿方才提及,老四麾下颇有几员能征善战的骁将,如朱能、张玉、邱福、谭渊、王忠、陈亨、顾成、徐忠、李彬等人。”
他边说,边从御案抽屉里取出一张纸,上面正是他方才凭记忆写下的名字,“此等良将,久居边陲,虽有所长,然于大军团指挥、新式战法,或有所欠缺。咱意,以成立‘大明陆军讲武堂’,遴选边军精锐将校入京深造之名,将这些人,一并调来京师。既能提升其才具,亦可……人尽其用。”
朱标看着那份名单,心中雪亮。
这哪里是深造,分明是明升暗调,要将四弟的左膀右臂暂时调离其身边!此举可谓釜底抽薪!他不得不佩服父皇手段之老辣。
“父皇此议甚善!既能锤炼将才,亦能……使边将感受天恩,一举两得。”
“此外,”朱元璋眼中寒光一闪,“北平都指挥使司的张信,布政使司的郭资二人,着锦衣卫秘密详查其过往言行、人脉往来。待查实之后,再行处置。”
这二人是未来可能的关键人物,必须牢牢掌控或清除。
将所有安排说完,朱元璋目光深沉地看向朱标:“等老四回京,咱会亲自找他谈谈。若他识时务,看清形势,安心做个为大明开疆拓土的塞王,以往之事,咱或可既往不咎,将来那《开拓令》,亦有他一份前程。若他依旧执迷不悟……”
朱元璋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冰冷的杀意,让整个暖阁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朱标感受到那股杀意,心中一颤。
那是他的亲弟弟!但他更明白,在江山社稷面前,父子兄弟之情,有时不得不让位。
他深吸一口气,迎上父皇的目光,眼神坚定而沉稳,拱手道:“儿臣明白!天家之事,即是国事。儿臣……一切听从父皇安排。”
他没有说什么求情的话,因为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软弱,都是对大明、对父皇、也是对英儿的不负责任。
他必须展现出太子应有的决断和担当。
看着长子如此明事理、识大体,朱元璋心中倍感欣慰,却又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既欣慰于太子的沉稳可靠,亦有一丝不忍,终究是将这维系江山、算计骨肉的重担,压在了这个素来仁厚的儿子肩上。
这便是天家,这便是治国!
他挥了挥手:“好了,你去忙吧。此事,暂且不要对外声张。”
“儿臣告退。”
朱标起身,恭敬行礼,退出了暖阁。
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脚步却比来时更加沉重。
他知道,一场关乎家族亲情与大明帝国未来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他,必须和父皇、和英儿站在一起,稳住这大明的江山。
朱元璋望着长子离去的背影,目光深邃。
「老四,咱给你指了条明路,也给你备好了枷锁。如何选择,就看你自己了。」
「这大明的未来,是兄弟携手,开疆拓土,还是……骨肉相残,遗臭万年,就在你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