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金陵城薄雾未散,秦淮河畔已人声渐起。
乾清宫外,三百名锦衣卫缇骑早已列阵待命。
他们甲胄暗沉,不着反光,刀虽未出鞘,但每一只右手都紧按在刀柄之上。
队伍寂静无声,唯有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反复扫视着宫门外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亲自披甲执缰,立于队首,面色肃然如铁。
皇太孙朱雄英一袭青缎常服,外罩玄色貂裘,步出宫门时,目光扫过这森严阵仗,心中微叹:
「皇爷爷……真是半点风险都不愿冒。」
他未多言,只向蒋瓛微微颔首,便登上早已备好的八骏轺车。
车帘垂落,两侧各有十名锦衣卫校尉步行扈从,前后更有百骑开道断后,沿途街巷提前净空,百姓闭户,商贩歇业,整座金陵城仿佛为他一人让路。
半个时辰后,车队抵达龙江关外——大明最大的官营造船基地,龙江宝船厂。
此处临江而建,绵延数里,高耸的船坞如巨兽匍匐,桅杆林立,帆影蔽日。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松脂与新伐巨木的清香,远处传来斧凿叮当、号子齐鸣之声,一派热火朝天之景。
船厂提举、副使等大小官员早已跪候多时。
朱雄英抬手免礼,径直步入厂区,边走边问:“新式远洋海船,造得如何了?”
提举官躬身答道:“回殿下,奉陛下钦命,工部督造‘福海级’远洋宝船十二艘,现已成其三。余者皆在龙骨铺设或肋骨安装之阶,进度尚可。”
“带本王去看。”朱雄英语气平静,却自带威仪。
众人引至一号船坞。
一艘巨舰赫然矗立眼前——船长逾三十丈,宽逾六丈,三层甲板,九桅十二帆,船首高昂如龙,船尾雕饰云纹,气势恢宏。
“此乃仿前元旧制?”朱雄英走近细看,眉头微蹙。
“正是!”提举官面有得色,“此船可载千人,粮水足支两年,远航西洋绰绰有余!”
朱雄英却摇头:“不妥。”
众人一愣。
他登上临时搭设的跳板,立于甲板中央,环视四周,朗声道:“此船,太大了。”
“啊?”提举官愕然,“殿下……此乃为扬我大明国威,故须雄壮……”
“国威不在船大,而在船快、船坚、船能久航!”
朱雄英打断他,声音清越,“远洋贸易,非为耀兵,乃为通商。船过大,则吃水深,难入浅港;船过重,则转向迟,易遭风浪;建造耗时耗材,一船之费,可造三艘中型快船!”
他转身,目光如炬:“本王要的,不是‘宝船’,是‘商战两用,迅捷如风之利船’!”
随即,他取过随行书吏递上的炭笔,在一张粗纸上疾速勾勒:
“船长二十二丈足矣,宽四丈,双层甲板,主桅配硬帆,辅以三角软帆,便于抢风调向;船底加设水密隔舱,纵有破损,亦不致沉没;船首设撞角,船舷预留炮位,可装轻型新式火炮四至六门,以御海盗;货舱布局需灵活,可运瓷器、丝绸,亦可载香料、矿石……”
他一边画,一边解释,语速极快却条理分明。
船厂老匠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船师,起初满脸疑虑,听到“水密隔舱”“三角帆抢风”时,眼中骤然放光。
他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殿下……这‘三角帆’……老朽年轻时听南洋回来的老海狗说过,极西之地的番船有一种‘邪门的帆’,能贴着风走,像鱼鳃借水!莫非就是此物? 若真能配上咱的硬帆,那‘船怕掉戗’的老话,可就真要改写了!”
“正是!”朱雄英点头,“风向无常,唯善借风者,方能纵横四海。”
老匠头激动得双手发抖,仿佛看到了毕生追求的答案。
他早年便觉前元宝船旧制过于笨重,华而不实,曾多次向上官进言改良,却因人微言轻,屡被斥为“奇技淫巧”。此刻得遇明主,听闻此等高论,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热血上涌。
朱雄英见众人信服,环视一周,目光最终落在激动不已的老匠头身上,沉声道:“老人家,依你之见,以此新法造舰,主要难在何处?若令你主持,一月之内,可成否?”
老匠头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激动与多年积压的抱负,都化为斩钉截铁的誓言:“殿下所思,实乃匠心独运!难点在于三角帆与硬帆的配合调度,以及炮位加强结构。然,只要殿下信得过,老朽愿以此生声誉与项上人头作保,带领手下最好的班子,日夜赶工,一月之内,必让殿下见到能扬帆试航的船壳!若不能成,老朽甘受军法,死而无憾!”
朱雄英这才重重点头,目光锐利地扫向提举官:“好!即刻起,暂停后续‘福海级’建造。集中最优匠役资源,依此新思路,优先试造两艘‘靖海级’!老人家,本王就将这试造重任,交给你了!”
“这……”提举官面露难色,“殿下,图纸未经验证,贸然改弦更张,恐误了朝廷工期,且耗费……”
话未说完,朱雄英已冷冷扫来一眼:“误的是国策之期,还是你头上乌纱?”
提举官顿时冷汗涔涔,扑通跪地:“臣……臣遵命!”
朱雄英亲手扶起老匠头:“老人家高义。本王信你。”
他环视全场,提高声音:“诸位匠师,今日所造之船,非仅为朝廷所用,更是为大明百姓开辟生路!未来南洋香料、西洋珍宝、东瀛白银,皆将由此船运回,利归天下!尔等手中之斧凿,便是大明通往万国之桥!”
此言一出,满场工匠无不热血沸腾,齐声应诺:“愿为殿下效死!”
离开船厂前,朱雄英特意召来焦玉派来的两名格物院博士,低声嘱咐:“转轮短铳之事,暂勿外泄。但可在此船试装两门轻型火炮,测试海上击发稳定性。记下数据,回禀兵仗局。”
“臣等明白!”二人肃然领命。
归途马车上,朱雄英掀开车帘,回望龙江船厂上空飘扬的旌旗,心中默念:
「陆上,有火炮与银山镇守边疆。」
「海上,需利船与商帆联通世界。」
「这大明的盛世,不该困于长城之内,而应扬帆于万里波涛之上!」
而此刻,北平燕王府中,一封密信正悄然封缄,送往江南某处豪商家中——
信中只有一句:“龙江新船,非为宝货,实为利刃。海道若通,江南根基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