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宫用罢午膳,太子朱标便前往春华殿处理政务。
朱雄英则陪着母妃常氏,带着仍处于兴奋状态、鼻梁上架着那副小巧太阳镜的弟弟朱允熥,一家三口一同前往坤宁宫,给皇祖母马皇后请安。
出了东宫,行走在宫道之上,母子三人的“新装扮”无疑成了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
常氏起初还觉得母子三人皆戴着这稀罕物事招摇过市,略有几分不合礼制的羞涩,但感受到沿途宫人内侍们投来的那种混合着惊奇、羡慕乃至一丝敬畏的目光时,她心中那点羞涩很快便被一种微妙的得意与满足所取代。
毕竟,这是她儿子捣鼓出来的好东西,能让皇家之人在日光下更舒适从容,岂不是雅事一桩?
朱允熥更是挺着小胸脯,觉得戴着这“宝贝”走路都带风。朱雄英看着母亲微微扬起的嘴角和弟弟神气的模样,心中暗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一行人说笑着来到坤宁宫。
刚踏入殿门,却见殿内除了皇祖母马皇后,还有一个身着公爵常服、面容俊朗、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的年轻男子正恭敬地陪坐在下首说话。
不是别人,正是曹国公李景隆。
朱雄英心中顿时了然,暗忖:
「李景隆这厮,消息倒是灵通,腿脚也勤快!上次神机营初立,他想挤进去谋划个职位没成,这才消停几天?如今扩军五万的消息刚定,他就又钻到皇祖母这儿来走门路了!」
他心中飞快闪过关于此人的背景记忆。
幼时常听皇爷爷感慨,当年家境贫寒,时常饥一顿饱一顿,全赖其姐夫李贞(李景隆祖父)家时常接济,才得以度过难关。
皇爷爷对这位淳朴善良的姐夫感情极深,视为恩人。后来这位姑爷爷李贞晚年还被接到宫中奉养,直至洪武十一年去世,追封郡王,谥号恭献,甚至得以服龙袍下葬,恩宠至极。
对其子李文忠自然爱屋及乌,委以重任。如今李文忠已故,皇爷爷对这个外甥孙李景隆,也多有照拂。
「上次神机营新立,事关重大,皇爷爷没让他插手,也算情有可原。如今扩军规模已定,怕是这货死皮赖脸地来求,皇爷爷念及旧情,又见其言辞恳切,怕是也不好强硬推辞了……」
朱雄英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一家三口上前,向马皇后行礼问安。
马皇后见到儿媳和两个孙儿一起来,脸上顿时绽开了慈祥的笑容,尤其是看到朱雄英和朱允熥脸上都架着个新奇玩意,更是好奇:“英儿,熥儿,你们脸上戴的是何物?瞧着倒是别致。”
常氏笑着替儿子回答:“母后,这是英儿让工匠新做的‘太阳镜’,说是戴着它,白日里看东西不刺眼。臣妾试了试,果真如此。”
朱允熥也抢着说:“皇祖母!戴着这个看外面,太阳都不晃眼睛啦!是大哥给我的!”
马皇后闻言,愈发感兴趣。
朱雄英连忙上前,从随身锦盒中取出一副专门为马皇后准备、做工尤为精致的太阳镜,小心地为她戴上,并轻声指导如何观看。
马皇后依言向殿外光亮处望去,片刻后,惊讶地笑道:“哎哟!还真是!这眼前是亮堂的,却不觉得扎眼了,看东西也清楚!英儿,你这脑袋瓜里,怎么尽是这些巧思妙想?真是个孝顺孩子!”
这时,侍立一旁的李景隆也赶紧上前,向太子妃常氏和皇太孙朱雄英、皇孙朱允熥恭敬行礼。
他目光扫过几人脸上的太阳镜,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臣李景隆,参见太子妃娘娘,参见皇太孙殿下,皇孙殿下。”
朱雄英淡淡一笑,虚扶一下:“景隆表兄不必多礼。”
趁着马皇后试戴新奇,心情愉悦的当口,朱雄英又将另一个锦盒呈上:“皇祖母,这里还有十余副不同深浅、款式的太阳镜,您留着,或自用,或赏赐给身边得用的宫人,乃至前来请安的勋贵命妇们,都是个新鲜有趣的玩意儿。”
马皇后接过,笑着点头:“好,好,皇祖母收下了,正好赏人。”
朱雄英目光一转,仿佛才想起李景隆似的,也从盒中取出一副品相上乘的太阳镜,递了过去:“景隆表兄,初次见得此物吧?也送你一副玩玩,日后出行戴戴,或许方便些。”
李景隆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口中连声称谢:“臣谢殿下厚赐!”他当即也试戴了一下,虽觉有些怪异,但体验到这遮阳的妙处后,也不由真心赞道:“殿下奇思,此物确实巧妙!于白日骑射、出行,大有益处!”
朱雄英要的就是他这句话,顺势接过话头,看似随意地问道:“哦?景隆表兄觉得此物尚可?若以此‘太阳镜’,再配上能观远如近的‘望远镜’,以及可助目力不清者视物的‘助目镜’,放在金陵城里售卖,景隆兄以为如何?”
李景隆何等精明之人!他瞬间就捕捉到了话中深意,脑中立刻浮现出之前徐家因香皂、香水生意赚得盆满钵满的景象,心头顿时一片火热!这皇太孙殿下拿出来的,可都是闻所未闻的好东西啊!若真能经营,其利岂是香皂香水可比?
他强压激动,脸上笑容更盛,语气带着几分夸张的赞叹:“殿下!若真如此,何止是‘尚可’?必将轰动全城,引得勋贵重臣、富商巨贾争相追捧!此乃一本万利、前景无量的好营生啊!”
朱雄英见鱼已上钩,便图穷匕见,微笑道:“既然如此,本王欲在金陵城开一家‘珍宝楼’,专售这些内府精品,施行会员预约制。景隆兄若是有兴趣,不妨也参一股,如何?”
李景隆闻言,心中狂喜,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他连忙躬身,声音都因激动而微微提高:“殿下信重,臣感激不尽!臣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但有所命,无有不从!”
然而,他话锋一转,脸上又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为难与期盼,压低声音道:“只是……殿下,臣近日听闻神机营将行扩编,需才甚急。臣虽不才,亦愿投身军旅,为陛下、为殿下分忧,在军中效力,哪怕是一员偏裨将佐,亦足慰平生!不知殿下……能否在陛下面前,为臣美言几句?”他终究还是没忘了今日进宫的最大目的。
朱雄英心中冷笑:
「这厮,果然还是贼心不死!精明得很,商路想要,兵权也想要!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他面上却是不显,只是淡淡道:“景隆兄有心了。神机营扩军事宜,自有皇爷爷与父王、兵部、五军都督府统筹。景隆兄乃国公之后,熟读兵书,才华是有的。然,军国大事,非比寻常,需量才而用。此事,容后再议吧。或许……后勤转运、军需筹备等处,更需景隆兄这般精于计算、善于理事之才。”
他这话,既点了李景隆“熟读兵书”,暗示其缺乏实战,又将其向“后勤”方向引导,可谓绵里藏针。
李景隆是何等乖觉之人,一听便知皇太孙对其领兵意愿不甚热心,反而倾向于让他去管钱粮物资。他心中虽略有失望,但也不敢强求,更何况“珍宝楼”的利益更为实在和迫切。
他立刻顺势下坡,恭维道:“殿下思虑周全,臣一切听从殿下安排!无论是军需后勤,还是商事经营,臣定当竭尽全力!”
一旁一直含笑看着他们交谈的马皇后,此时也适时开口,温和地打起了圆场:“好了好了,你们兄弟二人,一个心系朝廷,一个锐意革新,都是好的。景隆啊,英儿既然看重你,你便好好替他办事,莫要辜负了他的信任。”
“是是是,谨遵皇后娘娘教诲!臣定当尽心竭力,不负殿下厚望!”李景隆连忙向马皇后保证。
又闲话了一阵家常,李景隆见目的已部分达到,且不便久留打扰皇后与太子妃、皇孙的天伦之乐,便识趣地告退离去。
朱雄英一家又陪马皇后说笑了好一阵子,直到日头偏西,才起身告辞。
离开坤宁宫,朱雄英望着李景隆远去的背影,心中暗忖:
「也罢,既然甩不掉,那就用利益先把他拴在商业战车上。至于军权……绝不可让其沾染实战指挥。赵括第二,绝非虚言。日后若真有必要,给个督运粮饷的闲职,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总比让他到处钻营、上蹿下跳要好。」
帝国的前路,既需要徐辉祖、蓝玉这样的猛将,需要焦玉这样的巧匠,也需要应对李景隆这般心思活络的勋戚。
如何驾驭平衡,亦是未来君主的必修课。而这一切,都在这看似平常的宫闱往来中,悄然铺陈开来。